而遭受凌迟的死囚是没有求生意志的。当所仅剩未被剐夺的,偏偏又正是多余的知觉时,这点知觉最后能做的,就是将坐以待毙从选项中剔除,并警告在尚未被那虐毒的小东西彻底玩弄于股掌,趁还能有行动的能力与清楚的思路前,我必须想好自己的退场。
死亡有着一张猥琐的嘴脸,在吸干了手下败将的血髓后,总毫不掩饰自己津津有味的咂嘴。
在它的阴影下继续屈辱匍匐,并不会在抵达终点时赢得任何掌声。留一具还成人样的尸骨,而非被病灶蛀得疮痍满目后的残余,那将是我仅存的尊严。
早年在黑暗中默默死去的同类,我永远不会忘记跟他们道别时,偷偷摸摸不敢惊动死亡的那种卑微。彼此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什么话都不敢说,连“再见”都成了需要规避的白色谎言。最后说出“保重”二字,就在即将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我一次次在他们每一张脸上,都看见了那种相同的被遗弃的恐惧。
我也看见了自己迟早的命运,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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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没想过在父母仍康健时就动手。
只因我单身又无处远走,我妹与我弟才乐得无责一身轻。若我先走,我的父母也许会有机会当当空中飞人,横跨三大洲东住西住,搞不好他们还会觉得颇为惬意,至少逢人可炫耀,未尝不是老来的福气。
结果我活得太久了,害得他们得跟一个平常耻于向人提及的同性恋儿子,困居在台北直到老死。
话又说回来,谁又能保证我走了,父母一定会过着我美好蓝图中的生活,而不是被送进了养老院?
母亲缠绵病榻数年,病危通知发了好几次,妹与弟一个从澳洲,一个从美国风尘仆仆赶回,却都是虚惊一场。父亲却又走得干脆利落,一次达阵。双亲的临终,我的妹弟都没能赶上。大限时刻,有妻小围泣在侧的人生才比较圆满吗?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养兵千日,未必在最后关头派得上用场。越洋电话上通知,妹妹与弟弟的口气,无意间都流露出经验法则带来的怀疑,仿佛开他们玩笑的不是死亡,而是我。
两次丧礼前后,我的妹与弟两家八口十天的停留,每次都让我同样抓狂。
两家子人浩浩荡荡难得到齐,此起彼落在我耳里一直充斥的声音,不是我妹在跟儿子为了各种芝麻绿豆大小事在起争执,就是我弟那娇生惯养的女儿,从头到尾噘着嘴闹情绪而让她老爸得不停以愉悦甜蜜的音调哄她吃哄她睡。原本丧中应该有的沉静哀思变成了他们成日的大呼小叫(而且还是英文!)。他们不但对我的每一样安排都有意见,还要在每一个意见后追加一条“如果这是在美国……”“如果这是在澳洲……”的注释强调。对他们来说,这一趟参加的仿佛不是一场追悼与告别,而更像是一次探勘,看看残址遗迹中还有什么剩余物资,更要确定,曾被他们抛弃的过去,今后再也不能骚扰他们。除了在火化时,我看见他们眼眶濡润,口中喃喃自语,其余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那些天都在忙着招呼度假的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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