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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抱着的不是东西,是个人,一个身着大褂,头戴瓜皮帽的男人。
虽然他戴的不是现下时兴的礼帽,大褂看起来也朴素的很,但端得那副姿态是真真的阔家老爷样。
只是这老爷,被我吐了一身。
“陆爷,您,您今日怎得来了?”
猪嘴男人酒醒了大半,自动站到一米开外,恭恭敬敬冲着他拱手哈腰。
我此刻也清醒过来,撒开手有些为难地看向他身前那滩秽物。
“对不住,陆爷。”我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抬眼时没漏掉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悚和周身不易察觉的颤抖。
说完,我想退开几步,却被他突然拽住手臂,脚步一顿。
“你是……”他嘴唇打起哆嗦,“绾娘?”
听到这话,我才正眼看向他,他眼角的皱纹细密蜿蜒,左眼正下方有一颗小痣。
有些熟悉。
但我没吭声,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抿着唇不再多说一个字。
不过那个猪嘴男人倒是“有眼力见”地跟上了话。
“绾娘?红楼那个绾娘?不是早死了吗?陆爷,你莫不是看错了。”
他说着又来扯我,应是想叫我转过头去给他看两眼,但手刚碰到我胳膊,就被那陆爷一把捏住。
清脆地“咔”一声,他的胳膊整条软绵绵地耷拉了下来。
“滚。”
仅两三秒,猪嘴男人闷哼几声,连大喊也不敢,捧着自己的手臂,一溜烟地跑了。
周围细碎的议论声也逐渐散去。
我抬眼与那个陆爷对望,他的瞳孔很大,带上了一层上了年纪的黄浊,我依旧无法从其中看清自己的面容。
他一只手拽着我,另一只手从大褂领口取下来一只嵌着玻璃片的黄铜圈,架到鼻梁上,又定定看了我好一会。
“绾娘,是你吗?”
透过那片玻璃,我颔首莞尔,“是我,陆爷。”
他又开始发抖了,这次比方才更强烈,眼珠子往上翻了两下,像是要一下晕过去,幸而我抬手扶了他一把,才能稳稳站住。
“陆爷,您……”
我刚要说话,他便闭着眼伸手摆了两下,止住我的声音。
约莫过了半刻钟,他才重新睁开那双眼,这次里头没了惊恐,只剩松了口气的庆幸。
他在庆幸什么?
他是谁?为何认识我?
我脑中刚滚过几个疑问,他就说了话。
“绾娘,同我回去,好吗?”
仅犹豫一瞬,我点头,“好。”
他突而就笑开了,脸上的沟壑更深,却意气风发,仿佛那层黄浊气都随之消散。
恍惚间,我似乎想起,曾经亦有这样一个少年,拉着我手对我说,要我同他一块走。
但当时的我,应是一口回绝了。
因为于我而言,有更为重要的事,和人。
是什么?
好烦,想不起来。
我绞尽脑汁想了许久许久,直到他拉着我走出绿巷,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又绕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一辆车前。
视线重新回笼,汇集到那棉麻布的车帘之上。
“陆爷,您回来啦。”
车帘掀开,挤出来一个脑袋。
那脑袋先是向陆爷点点头,再一脸谄媚笑地转过来看我。
我与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他突然就缩了回去。
“怎么,现在晓得怕了?”
陆爷的声音很凉,那脑袋停了几秒钟,重新探了出来,却是对着我,笑得讪讪。
“妹子,不好意思,下午是我错了,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您大人有大量。”他说着瞄了陆爷一眼,“您饶过我呗。”
脸颊似乎又火辣辣起来了,我平静地看着他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嘴脸,抿唇不愿说话。
原来这车果然不是他的。
原来陆爷是这样找到我的。
想着,我散开的发突然被拢住,盘了几圈,由一根簪子簪了起来。
我偏头看去,是陆爷,他的手尚还停在我颈后,似乎是想抚上几下,最后还是放了下来,垂在身侧。
“物归原主。”他向我笑了一下,“走吧。”
我道了声“好”,从他为我打开的车门钻了进去。
还是那股熏香,我坐在后头,与他并排。
夜幕黑沉,起了雾,将电灯本就照不到几寸的地盘再次缩减。
我憋着一肚子疑惑,数次侧目看他,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他大概不知道我已经死了,不然也不会领着我往回走。
他要是知道现下坐在他身旁的不是人,是鬼,那得吓晕过去吧。
我想起了他刚刚翻白眼要晕倒的样子,觉得好笑,便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在想什么?”
他突然出声问道,在寂静的车内显得格外突兀。
我一下收敛笑意,“我们去哪里?”
片晌,他道:“龙港湾。”
听名字,这大概是个什么码头港岸,我将脑子里为数不多的记忆翻来覆去找了个遍,仍是不得半分。
车子摇摇晃晃,我偏头看着外边,却见街道灯火逐渐璀璨,看方向,并非向着无人海岸,而是往市中心而去。
他应是瞧见我面露不解,轻咳两声,解释道:“夜总会。”
取那么个引人想偏的名字,又显得好像很高档的样子,说白了,不还是供男人们消遣娱乐的风月地界。
与绿巷有何不同?
我心中嗤笑,不免对身旁这个男人升起几分嫌恶。
看起来是个风度绅士,原来骨子里头仍是龌龊。
他不知我心中如何想,在车停稳时,还想着要来替我开门,我却没等一刻,自个伸手掰开了那个把手,跨步下来。
眼前陡然一亮,我眯着眼看去,十里洋街,霓虹灯牌张扬热情,切割着人们的视线,
正前方一堵宽厚高长的铜色大门,顺着台阶走上几步,一个穿着绅士的男人迎了上来。
我看着他向陆爷一个点头,回身去将那门拉开了。
热闹极了。
我刚走进去,就被里头一阵阵音浪扑个满面,热闹的是音响震动时不要命地冲击着耳膜心跳。
感官被无限放大,不走一步,便能听见歌声,黄鹂鸟儿一样啼唱。
亦能看见舞女们丰姿婀娜,艳丽的牡丹开在她们的领口,腰际,小腿,和脚上蹬着的高跟鞋。
鼻息一进一出,是混合着香粉的奢靡气,粘腻的附在鼻腔内,似乎是要由内而外的让人感受这里的风情。
铜门重新关上,将里头的一切与外界隔绝开来。
陆爷领着我穿过人流,拾阶而上,到了二楼正对舞台的雅座,视野刚好,能将台上景象一点不落的纳入眼中。
我坐下时整个人陷进了柔软沙发,连挺直腰背都有些困难。
陆爷接着落座我身旁,他倒是自在随性,后仰倒在皮质靠背,一条腿翘搭在另一腿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起来。
我终是找到一个微妙的角度,恰能坐直,他看见我的局促,叹了口气。
“绾娘,放松些,放松些。”
我看向他,那双带着玩笑的眼睛直直盯着我,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进城,没见过世面。
想着,我蹙了蹙眉,有些不适应这样弱于人的气场,遂破罐破摔地塌了腰杆,学着他的样子,一下窝进沙发里头。
宛如云朵一般,确实舒服。
“对,对,这样才对。”他拍了两下掌,“许久不见,绾娘是去了哪里?”
我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幸好他问完这句似乎也没要等我回答,自顾自往下说去。
“说起来,咱们也二十七年未见过面了吧,我可是时常念着你的,你可有念我?”
“陆爷好记性,能得陆爷挂念,是绾娘之幸。”
我连他姓甚名何,年岁几许都不晓得,只好打着哈哈。但他听过我这一句,眼神变得古怪。
“你倒是变了许多。”他说,“从前对我没几句好话,怎的如今……”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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