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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桴子爱画如痴,倘若前人藏品落入敌手,倒不如直接杀了他。
殊儿骗他,说,自己已启程赴真腊国暂避。其实她藏身教坊,护着那些琵琶、乐赋、宫曲。她一袭红纱衣,不绾青丝,来来回回走在此处。这里,是她生生弹穿的焦尾琵琶,那里,是她无数次摔下来的梅花鼙鼓,南陌,有她写过的《起龙吟》舞步,东阁,摆着一件件锦缎织就的舞衣罗裙。
怎么能走?唯独鼓上起舞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李殊儿,那个一直想要成为的李殊儿。况且,就算这些能放下。她的心上人还在御画馆凭借血肉之躯守着。
叛军攻占皇宫时,正是深冬最寒冷的时节。将军粗鲁地踢开朱门,见李殊儿神色澄明,着红衣,抱琵琶,怔怔坐在水塘边,青丝逶迤落地,仿佛是愁绪剪不断。
将军从不怜香惜玉,见她不行礼,大步踏过去便是一巴掌,“你是谁?”
“元襗十六年,圣上亲封三品琵琶善才,东教坊之主。”
原来是个弹琵琶的女官。将军正想随手一刀了结了,却被属下劝住,这便是鹤帷国那龙吟一舞动天下的善才,听闻她舞技鹤帷国上下无人能及,何不留下一条命,军爷一路东征疲乏,看看歌舞也好。
只是不知道这女官可愿为叛军献舞?
将军抽出瑜柄宝剑,不耐烦地问她:跳不跳?不跳此时便带你去阎罗殿。
李殊儿搁下琵琶,淡淡道:任凭军爷差遣。
她被叛军带走后,连夜写下三十多封家书,有的是给爹娘的,有的是给雲桴子。吩咐贴身侍婢,每隔几个月送出一封,要让他们都以为她还安稳。等实在瞒不住的时候,便只有听天由命了。
此去永无归期。途中她披着大红斗篷,怀抱琵琶,让人想起出塞昭君。胡风似剑锼人骨,汉月如钩钓胃肠。魂梦不知身在路,夜来犹自到朝阳。
关山路远,朔风拂面,吹乱她的青丝,她还那样年轻。不过二十八岁,而立未至。她想起,小时候,爷爷骗她吃鱼,雪白的鱼肉躺在碗碟中。爷爷的喉结犹如一只枯败的核桃,眼眸慈祥却浑浊。幼年时鼓起勇气,在酒肆吃完一碟茯苓糕,便上梁山一般打折起包裹,不顾一切前往凤翎城。后来哪怕回乡,也未曾吃过茯苓糕。总想着以后,其实未必有以后,岁月从不怜悯。想起年少时不愿看账簿,和爹爹偷奸耍滑,斗智斗勇。娘亲催她嫁人,一壁旁敲侧击,一壁威逼利诱。她爱过的鹿蹊,有了新的、值得珍惜的日子。她得到的雲桴子,总是偷偷画她起舞的模样。还会摘下朱红的芭蕉花插在她鸳鸯宝髻上,她回首,看见他的时候,笑意从心窝涨潮到唇边。
这便是她的一辈子。
她的确喜欢跳舞,却不喜欢为敌军跳舞。特别不喜欢。
可她还是跳了。《起龙吟》风骨难得,大气磅礴,军营上下闻之皆醉。后来,庆功之宴上,她被将军命令起舞,毕竟所有人都期待——俘虏之国的女官跳天下独绝的舞,会是怎样的风流光景。营地有数只鼙鼓高举,李殊儿着凤尾鸾袖的红裙,赤足间系了流苏铃铛,裙袂翩翩倒像一只火烧出来的神雀。她高举琵琶,雪一样的臂膀半隐,还有几痕被虐打强.暴出来的痕迹。可她不在意,等的便是今日,她想起自己初到凤翎城那几年,恍然大悟,原来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能够忍受一切。
袂袖足有二十爿,爿爿红芍潋滟,犹如火焚琉璃。
月髻结明珠,璎珞飞仙鹭。
榴云生杏颊,辰星入眸目。
金冠牡丹缠,玉穗蕊中吐。
低眉比嫦娥,颦笑欺神姝。
额间画斛梅,瓣唇匀檀雾。
重山为蛾黛,湘水作秋凫。
旋身出宫廊,瑶琴随鼙鼓。
纱灯连十里,佳人折袖处。
《起龙吟》需要芙蓉双剑。自然,叛军是不会让她把剑带在身上的。殊儿也不在意,将军心驰神荡时,她蓦然腾身自鼙鼓上落下来,护卫顿时警觉起来。李殊儿冷笑,妩媚双眸的光泽简直是囚中猛兽、锐利刀锋,敌军从未见过有哪个女人拥有这样的狠戾。她腕上拔出一柄薄刃匕首,取了将军性命。琵琶反弹,最后一声残音戛然而止,余音袅袅,千回百转,有始有终。
原来,刀刃不藏在身上,而是被她藏在腕肉中!
宴上顿时离乱起来。鲜血喷涌,溅在她面颊上,是她此生最艳的一抹妆。李殊儿目光逐渐桀骜,扬手拨下鹿筋五弦,权作武器。她苦练琵琶八年,自然弦起弦伏任她调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取了身侧几个护卫的性命。
“不用剑,也有琵琶弦。”
她还是个怕疼的小姑娘。在更多的羽箭射中自己之前,以弦刎颈。殁。红衣如牡丹。
这一出明日局,也结束了。
夜明珠温柔笑了,顺手搂着纵横的腰,让她倚在她柔软的雪脯上小憩。方才虚空里义无反顾的红衣女子,怎么也无法与眼前这个青涩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两种选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善才为家国捐躯,着实可叹。”
李殊儿托腮,趴在桌子上,忽然如梦初醒般,唤早早来到的掌柜再上一碟子茯苓糕。
许久之后,她才道:“多谢。多谢二位。”
纵横舒舒服服地躺在美人身上,目光落在李殊儿身上,笑道:“都看完了,走与不走,各有欢喜和惆怅。怎么选,殊儿你自便罢。”
是活二十八年,昙花一现、绚烂顺遂;还是活上它圆圆满满五十年,奈何意难平、心不甘?
殊儿是被今夜深深震撼到了,还是说不出话来。
可以安逸,可以显赫。奈何两难全。
纵横又笑:“好好儿想想,选出你真正想要的来。不急。”
殊儿一笑,仿佛是释然了:“姐姐,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变。我就是想跳舞,想写诗,想鹿蹊,哪怕是前路艰险,那又如何?想要就是想要。有人陪我颠沛流离,自然是好,可是没有的话,我一个人也能走。单枪匹马又如何?只要我去闯,早晚博一个心满意足。争取到我想要的自由来。无所谓。我已经做好和这人间交手的准备啦。要是它想给我一巴掌,我就跳起来,和它击个掌!”
言罢,伸出白嫩嫩的小爪爪,犹沾着不少茯苓糕屑末。看起来可爱得紧,偏偏她眼里又是那么坚定。盛世壮阔,怎甘平庸。
夜明珠美目微抬,“你要走了。”
殊儿拎着包袱,闻言回首,道:“是。后会有期。”
纵横直起身子来,顺手拂了拂夜明珠的面纱,轻声道:“好。那我不祝你一帆风顺,我祝你乘风破浪。”
殊儿窈窕的身影,渐渐消散在霏霏烟雨中。
【卷五 幽冥传】
第三十六折
纵横总是趁小白凝神时,偷偷亲一口她凝白的后颈。那肌肤欺霜赛雪,甚至有一缕缥缈的金光。吻上去,滋味甚是绵软。
窸窣声响,原来小白的鬓侧躺着一朵银器芙蓉流苏花。
纵横正要用雪腻的下巴厮磨戏谑那银花,却被夜明珠反缚住双腕,抬眸,美人清冷的目光正对着她。她不禁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直往她怀里蹭。
夜明珠等她笑过去,方冷冷道:“你做什么。”
纵横应得万分实诚:“我在玩火。”
夜明珠挑眉:“你便只仗着我宠你,任意为所欲为罢。”
纵横:“呀,被你看出来了!”
人间青墙上缀满六角灯笼,檐身低眉,墙裙镌刻着古往今来的典故。鹿乳奉亲、埋儿奉母、拾葚异器、卧冰求鲤(1),纵横看了一眼,便不再落目光在上头。她属意人间烟火,并不属意这些糟粕。她想,你要孝顺便孝顺,关人家麋鹿、鲤鱼、你儿子什么关系?甚至还有个典故里活生生把自己亲生小儿埋了,难道你娘的命是命,你儿子的命便不是了。简直是慷他人之慨。纵横叹息,你们这些孝子真会玩儿。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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