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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笑了,一壁在夜市上挑拣好看的贝壳,一壁道:“美人儿,我错了。给美人儿赔个不是,好不好?”
夜明珠悄悄在她耳边说:“都怨你。怨你这么可爱。”
灯笼在夜风中飘飘摇摇,送出涟漪一样朦胧的光来。
夜明珠回想着,方才变作猫儿,在海遥国后宫还尝了次国宴。与纵横二人像猫儿一样游玩,倒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浮生岁月,要和有趣的人在一起。
纵横说:“明日,你我启程,去看看鹤帷国的谪匣姑娘,如何?”
夜明珠摸一摸她的面颊,柔声道:“已经是十三年后,但愿谪匣姑娘能早日放下。”
“放不放下的,一看便知。”
翌日,鹤帷国。
一处深巷里,有房不大不小的宅院。
那是温婆婆用多年积蓄买来的。婆婆并非独居,身边还跟着一个瞎了眼睛的小姑娘。
温婆婆今年四十有一,虽到半老徐娘的年纪,仍旧能让人惊艳,既观之可亲,又见之忘俗。令人不禁想,温婆婆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绝色美人。
温婆婆便是当初的谪匣姑娘。
在酥骨庭收养她的鸨母,便姓温。谪匣到底是个有良心的女子,虽然在她死后,鸨母转脸儿去捧着小枝,但是谪匣还是对鸨母感激得很。所以离开珞岄城时,便跟着她姓。
纵横悄悄儿提议,十三年前,正是谪匣姑娘最绝望的时候,遇见的她和夜明珠。却不知此时,谪匣姑娘还愿不愿意见她们。于是,二人便藏匿了身形。
此时是清晨,隐隐有蝉鸣伴着流泉声。水井旁摆着两碟欲滴的紫杨梅。谪匣正全神贯注地推着纺车,正在纺着绸缎。
谪匣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她换下花魁的绫罗,身上穿着湖水绿对襟罗衫,底下系着深蓝绸裙,颇为朴素的模样。岁月留了些许痕迹在这昔日花魁的眼角眉梢。
待谪匣纺毕一匹绸缎,她娴熟地将纺线理好,端着杨梅,转身回到房中。
第五十三折
榻上躺着一个没有眼睛的姑娘,由于看不见,与这个人间的联系并不多。床边摆着一簸箩黄豆,姑娘因无目而无聊,便用口舌数黄豆打发辰光。
“阿娘……”
谪匣走过去,把紫杨梅的果核掰出来,将杨梅果肉喂给姑娘。
暗处的夜明珠和纵横相视一眼,彼此都觉得世事无常,人心百转。当年是谪匣弄瞎了小姑娘的双眼,折断了小姑娘的四肢,如今又因为愧疚悉心照料她多年。
如今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来,这是在巷口买的杨梅。”谪匣笑了笑,伸手取过摆在笼柜上的布帕,为姑娘拭去唇边汁液,“这年节,杨梅贱了,樱笋贵起来。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姑娘含糊地说:“阿娘,我还要。甜。你喂的甜。”
谪匣一壁为姑娘剥着紫杨梅,一壁讲故事。她讲的故事是一段一段的,并非有头有尾,一直讲到深夜,两碟杨梅都被谪匣剥完了。然后她为姑娘伸开衾被,低低道:“睡罢。”随后去了另一间厢房。
看来,她经常给这个姑娘讲故事。也许每一夜都讲。
翌日,谪匣喂姑娘吃了早膳,然后带上琵琶,到一间乐馆里教那些大家闺秀们弹琵琶。掌柜的给她几两银子。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谪匣又带着琵琶回到家中。
彼时,夜明珠和纵横正在看鸟。熹光透过横斜檀枝,将枝叶都映出赭红色,雪白荼蘼开到葳蕤,拖着长长尾羽的鸟雀经过,总是将些许半透的花瓣惊下来。
白花瓣疏疏朗朗地吻在青石板上,时不时上下错影,仿佛是随着尘世的呼吸声往来。
纵横拿着几颗熟黄豆喂小鸟,那些小鸟都机灵得很,啄食后即刻飞回枝头,不给纵横调戏的机会。
夜明珠说:“阿酒,你看,喜鹊的尾巴这么长。”
纵横说:“好看!细细看去,鸟的尾巴都是各有千秋。家雀的杂短,喜鹊的纤长,还有子规,子规的细细的一束。”
夜明珠唇边漾着笑意,又递给她几颗熟黄豆,让纵横继续调戏小鸟。
在纵横玩儿得有兴致时,夜明珠蓦然抱紧她,吻上前额。
“小白?”
“今晚,你变成个鸟,给我玩玩。”
纵横觉得,夜明珠和自己在一起久了,这清冷美人变得越来越厚颜无耻。
纵横笑着回嘴儿:“好没道理。你怎么不变成只鸟,给我玩玩?”
她话音将落,夜明珠身上雪光一凛,清冷美人消失不见。她果真变作个鸟雀,落在纵横指尖。
那鸟雀浑身雪白,只翅尖儿并尾羽有几痕朱砂色。眼眸是淡金色的,它正温柔地望着纵横。
纵横把掌心的熟黄豆喂给它。
二人正玩儿欢喜,便忘记了隐藏身形。此时此刻,谪匣抱着琵琶,回到巷口,一眼便看到当年在深山阔别多年的纵横。
当日那深山里绝望的寂静,还有冲破灵魂的字字言语,皆如雪泥鸿爪般浮现在谪匣心尖。
纵横也不躲避,笑吟吟看着她,叹息道:“多年不见,谪匣姑娘,你还好吗?”
片刻后,谪匣方从回忆中走出来,她道:“好不好的,都是这么一日一日地过。”
纵横和夜明珠都知道,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悉心照顾那个小姑娘。谪匣的本性还是良善的。
随后,谪匣请纵横到院落中坐下。体态绰约的白鸟停在纵横的肩头,跟随她一并进去。
谪匣奉上清茶待客,那粗陶茶壶微微有些粗砺,不过颜色是清雅的竹青色。
谪匣低声道:“当年,那个白衣裳的姑娘呢?”
纵横笑着指了指自己肩头。夜明珠飞到一旁,又变作美人,双掌平接,微微颔首道:“谪匣姑娘安好。”
谪匣也为她斟了一盏茶。
风吹起鹅黄嫩柳,天地静寂,枝缠回栏。
黄叶温润,碧枝窈窕。
谪匣见她二人彼此珍视,一如十几年前,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皆无变化,看在眼里便觉得熨帖。
房中忽有姑娘的声音传来:“阿娘,敢是有客人来了?”
谪匣笑了笑,朗声喊道:“没事儿,你别怕。是巷子里住的家邻,来说两句话儿。”
此后的一刻钟里,纵横和夜明珠静静地喝茶。谪匣陪着她们,随手从矮桌下取出来一方针线盒儿,什么都不说,娴熟地做着针线。她在缝一只袖子,在袖口绣上了白兔和柿子,白兔衔着玉如意。
典故便是“事事如意”。
眼前这个温柔娴静与人间和平共处的妇人,怎么都和当初的怖异怪鬼联系不起来。
茶虽淡,夜明珠还是温柔道:“在此谢过姑娘的茶。”
纵横道:“姑娘,你还恨不恨小枝?”
其实,谪匣如今的年纪,再称姑娘,勉强了些。合该称夫人才是。
谪匣一壁为夜明珠续上茶,一壁道:“她当年辜负我,折磨我,我当然是一辈子不能原谅她。她不值得我去原料。但是,她也不值得我去记恨。一切都算了。”
纵横望了望这院落里的陈设,有垂柳,有芭蕉,有石榴,有春桃。柳树下摆着纺车,石井旁是待洗的衣裳,高远苍穹上云丝缭绕,照耀在这朴素的瓦檐上。方才她喂过的鸟雀,时不时落在檐角听云衔风。
“看到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谪匣眉间恻隐:“只恨我当年,这么对那个无辜的姑娘。如今想来,我如此残忍,和小枝又有何分别!其实,在明白痛苦的滋味后,更不能去伤害旁人,伤害旁人,看似是解脱,其实是屈服于痛苦。正是因为人世间有残忍的部分,我才更应该温柔。”
纵横将清茶一饮而尽,如含秋水的眼眸望着夜明珠,随后调皮地眨了眨眼:“呀,小白,你说得对,谪匣姑娘的茶很香。”
夜明珠温柔地撩了撩她的颊边青丝。
“家邻们都说,我一个女人,照顾这么个无目无肢的姑娘,辛苦了些。”谪匣望着竹青茶壶,若有所思,“若说辛苦,的确辛苦。可是比起我背负仇恨活得那些年,却算不得什么。”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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