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韩医曹,妥帖!”
程金忍不住夸赞,他左右望过,见没有什么人后,立刻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又赶紧接过来许昭手中的麻布,触手的刹那,麻布上的热意瞬间从手上传递到了大脑,又烫又舒服。
他快速摊开往腰上缠好,扯着麻布角就往屋里走,布不能保温,披上没几秒就已经没了刚才的热意,屋内的火盆也算不上多大,根本屋内屋外的温差拉开多少,可程金还是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活过来似的。
“从前天淋到现在,身上就没干过,现在可算能让人舒坦片刻了!”
屋内还有另外两个不认识的男人,一个有些矮胖,另一个后背有个大黑痣,两个人都围在火炉旁边烤火,听到声音,便立刻扭头看去,哪怕不认识人,也热情的招呼起来:
“兄弟快过来,这儿可暖和了!”
而另一个矮胖男人往旁边挪了挪位置,给他让开空间不说,还给他扯了个凳子过来。
程金走了过去,刚刚坐下来,许昭便端着个还冒着热气的大碗过来:
“你的红糖姜汤,记得趁热喝。”
说着,许昭便将它放在程金背后的安几上,上面除了刚刚放下的这碗姜汤,还有另外一个只喝了三分之一的姜汤碗,他伸手碰了下碗壁,发觉只剩下点余温,颇有些无奈的抬头看向黑痣男人:
“张吏,都跟你说了要趁热喝的,你这放凉了还怎么喝?”
“放凉就放凉呗,这可是红糖煮的姜汤啊!”
原本还热情招呼着程金的张吏,脸上顿时全都是肉疼的表情:“一锅汤你放进去五六两的红糖,煮出来最多也就是八碗,一碗粗算能值两百钱,鸡都能买上七只!一天炖一只,全家还能喝七天,一碗值七只鸡的汤,就让我慢慢喝吧。”
许昭沉默。
人嗜甜,偏偏如今的自然界能够摄取到的甜类物质极为有限,顶多也不过蜂蜜,甘蔗,麦芽浆,以及一些略微带点甘甜的水果,可惜甘蔗只在南方,根本运不过来,麦芽浆制作起来极为麻烦,甜度也很有限,蜂蜜够甜,可如今压根儿没有人会养蜂蜜,全靠采摘,价格自然极为昂贵,甚至有些时候,只有在天子宴请时才能尝到。
而宛安县由甜菜制作的红糖,因为吃起来甜度极高,隐约超过蜂蜜,再加上耐储存,方便运输等缘故,要价便定得极高,按照品质高低,一斤可以要上四至六千钱不等。
不过,这只不过是售价高,红糖实际生产成本还在正常范围内,一亩地两年收割一次,能有一百五十(汉代斤)左右的收成,即便是如今提取技术较差,最后也能有个十斤左右的红糖,至于中间的人工工具成本,算它个一千钱好了,在扣掉税,一亩地也能带来一万八千钱的收益。
当然,甜菜种子的数量还是不够,除了功曹县尉这些大吏能够分的一二亩地的种子,其它都是可怜巴巴的半亩,三分乃至一分地的份额,甚至为了防止外人窃取甜菜种子,这些甜菜分了三个地方统一种植,互相出人看守,最后拉到一处制作红糖售卖,如张吏这样的,只能等着分卖甜菜的钱,压根见不着甜菜的面。
但不管怎么说,韩盈当年的许诺,如今也在切切实实的兑换,手握着红糖之利的宛安大小吏目们自然恨不得将她供起来当神仙拜,而张吏看着从未吃过的红糖,自然觉得胆儿颤,什么趁热喝大口闷,让他多品品再说!
明白张吏想法的许昭无奈,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让周婆婆再熬点姜汤过来吧。”
听到这话的程金顿时瞪大了眼睛。
乖乖,这一碗黑红的汤竟然这么贵?韩医曹居然舍得给他这连吏目都算不上的人熬?
程金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情绪,他忍不住端起来碗,浅浅的啄了一口红糖姜汤。
熟悉辛辣伴随着从未品尝过的甜味,从舌尖迅速蔓延到整个口腔,如火一般烧热了喉咙,再烧热了冰冷的胃袋,他忍不住多喝了几口,只觉着暖意逐渐从胃中向四肢蔓延,舒适的想让人□□。
这红糖,真是好喝啊。
不知道为何,程金忍不住鼻头一酸。
大雨天冒着雨奔波极为要命,且不说淋雨带来轻微病症,光是赶路上,他就有好几次差点因为马跑空而甩出去,平日里摔下马都是很要命的事情,这样的环境和天气里,死在雨地里都有可能,对于他这样的升斗小民而言,别的农人的生死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们给自己发工资吗?
若非韩医曹是他上司,他又吃着这碗饭,一开始也没有想到冒雨赶路有这么难,程金是很难答应去传令的,回来的路上,他其实已经有了拒绝韩医曹的打算,只是这念头没有那么清晰,甚至这念头没有明想,只是潜意识延长了自己淋雨的时间——
韩医曹总不能让一个病的不轻的人再去传令吧?
而此刻,这些没有明确浮现的念头全部消散,程金端着碗,红糖水的回甘还在舌尖蔓延,感受着腰间围着的麻布,面前的火盆,他突然觉着,只要韩医曹开口,别说再出去奔波个两天两夜,就算让他去杀人,又或者直接自杀也没有什么问题!
而在另一个房间和功曹们商议如何应对暴雨的韩盈,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让许昭煮的红姜糖水和这些准备,会让一个人就此对她死心塌地。
她这么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这雨小不了,除去其他维持运转的吏目,能骑马送令的人并不多,那高脂肪,高蛋白质的食物最好都上,尽量保持他们的身体维持在健康状态。
可惜大雨阻碍了牲畜和粮食运输的渠道,那只能在有限的环境下尽可能供应最好的物品,信息传过去农人损失不大,红糖少赚的钱就少赚了,用她的账顶,过两年便能再赚回来,完全不亏,而倘若雨一直继续下,整个郡都遭了灾,那运不出去,饱腹能力又比不上粮食的红糖还能值几个钱?
有些账,不能只看明面上的价值。
互相通了现在的情况,将医属部分药材分配到各处,在功曹女医准备前去调动自己人手忙碌的时候,韩盈声音嘶哑的说道:
“诸位,此刻受着大雨的,绝不止我们宛安县,如果不尽力组织人力物力以保证农人安定,以至于县内生乱,那等过段时日它县流民揭竿四起,冲入宛安县时,可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说话的她眼中带着些许血丝,头发更是披散着没有扎起,和哭丧没什么两样,若是旁的时候,这就是慢而侮人,被冒犯的人轻则吵架,重则绝交反目成仇,可现在,不只韩盈这般模样,在场的众人都没有好到哪里去,
胡须不整,发髻散乱是基本情况,衣摆滴着水,布靴满是黄泥,一看就是刚冒着雨赶回来的样子也不少见,个别狼狈者全身都是泥,不用多说,大家就知道,这是直接栽水里去了。
灾情急迫,谁都顾不得更多,更何况,也正如韩盈所说的那样,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根基财富都是靠着宛安和平的环境得来,此时再不拼命,明日拼都没资格!
“韩代令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
对于县中的功曹大吏们来说,韩盈的实际职位和她所掌握的权力并不符合,称呼她为医曹显然不够区分上下级关系,所以在尚傅称病,主动将县印交给韩盈之后,他们便换了这个称呼。
说完,众人也就不再多耽搁,纷纷拿起来雨笠蓑衣披在身上,紧接着便走出房门,冲进了雨里。
看着她/他们离开,韩盈忍不住闭上了眼。
太困了,从暴雨开下的那天夜晚至现在,她就没有睡过整觉。
要催促吏目检查县内粮仓是否安全,派人查看县中县外的情况,而很多时候,事情没发生之前所做准备是根本不够的,水灾降临后,从未有过的问题便一个又一个的冒出来,就像韩盈一开始想到了房屋漏水,但压根没有想到会有失温!
没办法,过往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就像成都的医生治不了吃菌子中毒的病人,要往云南医院送一样,实在是没经验。
所以,这三天韩盈和女医功曹们都是见招拆招,调配之前准备的资源应对现在各种突发的情况,县内是居民暂时放弃自家全部的房屋,要么集中精力修好一间,要么几户一起合居,县外的行商也是,而他们除了住到更里面无雨的房内居住,还需要修补仓库,防止丝绸,糖、盐这类昂贵或者民需品受灾,同时还得给他们调粮调柴,解决吃饭的问题,此外还要调配驱寒的药物分发县内……
仅仅是县里的这些事情就已经让韩盈忙得焦头烂额,更不要说还有乡下,暴雨使得她根本运输不了任何物资,最后只能将县内的情况总结成经验,结合村内的情况,给出集体自救的办法,并派吏目传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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