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盛京,秋水微凉,黄叶瑟瑟。
一辆漆黑的平顶马车远远地从狭长的弄巷里驶出。
莫兰坐在车里,紧张地拽着张妈的手,一会问妆容是否有失,一会又担心自己久未进宫,会忘记该有的礼数,待视线落在满是细纹的手背上时,记忆的大门缓缓打开,那些年的欢声笑语,那些手牵手、骑马头的画面,将她拽入了离地十万米的地底,直往更隐秘的深渊坠去。
当年趴在兄长胸膛长大、扎着童辫牵着兄长手回家的小娘子,转眼穿着火红嫁衣,由兄长添上最后一笔花钿,落下的盖头掩去了兄长沉重的表情,她趴在兄长宽厚的背上开始憧憬着甜蜜的将来——而如今,她的眉角有了岁月的痕迹,从昔日无忧无虑的将军府嫡女成了守不住夫君护不住女儿的憔悴妇人。
咎由自取且罢了,她竟还拖累了兄长。
莫兰唯恐花了妆,用绣帕抹了抹眼角。
张妈当她近亲情怯,笑着为她再次整理头饰,安抚道:“夫人与将军难得能见上一面,该高兴才是。”
莫兰颔首,回首往昔,惴惴不安道:“我这些年怨天尤人,已然面目可憎,兄长会不会认不出我?”
“胡说,夫人气质犹胜当年。”张妈见她又要落泪,赶紧央求道:“我的好夫人啊,你这要是哭肿了眼,大将军瞧了可不得扒了老奴的皮。”
“大哥才不会!”
那是最公平讲理的一个人。
四十余岁的容颜上露出了少女时才有的娇嗔,落在张妈眼里是倏地一声轻笑,惹来不满后,张妈赶紧转过话题,“可惜小姐不在京中,不然此番甥舅见面真是最合适不过。”
想到娇女,莫兰惆怅地敛了笑,捏紧了帕子道:“张妈,我近日心中总是慌得厉害,会不会是我儿出了事?”
“夫人宽心,大小姐出的是皇差,代表着一国的体面,肯定有很多人护她周全。夫人还不如多想想怎么为大小姐和大将军牵线见上一面,”张妈谨慎地挑了帘子看看外头,回来压低声音道:“大小姐行事如此大胆,能多一份倚仗,总是好的。”
莫兰直点头,同意却不乐观,轻声道:“大哥从小最是严肃谨慎,他若知道一一的所作所为,不定如何皱眉了。”
张妈捂着嘴笑,“大将军再厉害也还有夫人治着他,以前老夫人在时就说,小姐的眉眼一瞪可比什么都管用,保证大少爷乖的和猫似的。”
张妈说着自己都乐了,顾不上话里称呼全然乱了。
莫兰眉眼弯弯地笑着,往常回想闺中,总是苦涩的多,如今要见着兄长了,心头全是最快乐的事情。
她从小到大最佩服的人便是兄长,于她来说亦父亦兄。
兄长很厉害,三岁学文,五岁习武,十五岁就做了父亲营帐里的一个小兵,不到三年做到了统领的职位。
记忆里的兄长总是不怒自威,旁系的兄弟姐妹远远见着他就开始发怵,不时讨论他的可怕。
可威风凛凛的兄长对着她却是极为温柔的,甚至时常托起她,让她骑在他的肩膀上去看一眼院子外头的世界。
那是个广袤、热闹、嘈杂到与枯燥的闺中完全不同的世界,各种吆喝声,孩童的玩耍声,家家户户烟熏火燎,便是雨水滴落在石板路上溅起一束束水花都能让她看着有趣。
从前,她未曾想过这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于她们这些墙里的少女而言,膏粱锦绣唾手可得,而三千烟火遥不可及,可到底是太过新鲜和陌生,慨然兴怀之余这颗朽木死灰的心中只敢生出几分欣羡。
八角亭里,兄长为她裹起糖球,说到边疆黄沙漫漫,雁叫声声,晚上盘旋在枯藤上的秃鹰伸出的爪子能将人叼去时,吓得她瞪圆了眼睛,悄然将几分欣羡退去。
见她害怕,兄长会马上摸着她的头发说,阿兰不怕,都是假的。
他坚毅的双目里有着浅浅的笑,她曾在那双眼里看见过小小茫然的自己,也看见一位武将的抱负和热血,可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有着远大志向的男儿,为了护她却去做了权贵的走卒。
莫兰由此心碎,忍不住抹了泪。
马蹄哒哒的声音,配着小声的啜泣,齐齐碾过青石的街道,很快停下后,长长的宫墙已立于眼前。
宫里安排的嬷嬷在外头恭请,莫兰已恢复平静,回头吩咐张妈,“宫里规矩多,你在此处等我便可。”走前还不忘叮嘱,“少说,多听。”
张妈笑应,“老奴晓得的,夫人快去。”
莫兰搭着嬷嬷的手下车,抬眼一瞧见这飞挑的朱红檐角,延绵到天际,记忆纷纷乱乱不由自主的齐齐涌来。
那年元宵,他们得了恩典一同随父亲进宫里看花灯。她那会年岁还小,又是第一次进宫,虽然出来前母亲一再耳提面命,她却仍在惟妙惟肖的花灯中看迷了眼,走去了僻静处都未发觉,待大哥找到她时,竟是一身的冷汗,颤抖的双手将她抱在怀里,明明是想骂她的,吐出口的是一声绵长的叹息。
“你若丢了,是想叫大哥也活不成么。”
她的大哥呀,二十来年未见的大哥,不知现在是何模样。
莫兰捂着狂跳的心,随嬷嬷走了几步,忍不住扶了扶发尾的步摇。
天黑了。
御花园里的热闹仿佛被黑夜隔绝,一丝半点的都没传到僻静的后宫中来。
后宫一角,这的宫女们无精打采,太监们垂头丧气,他们耷拉着脑袋,仿佛余生没了指望。
早前就有听说平西将军凯旋归来,陛下在主殿设宴接风,后宫里不少贵人、娘娘都有份出席,反观他们正怀着龙子的主子却被以静养的名义圈在了宫墙里头。
明着是静养,暗里谁人不知这位贵人已然失宠。
正在众人为自己前程彷徨时,房门打开,又被阖上,见里头的人无恙出来,他们也只是抬头打量了一眼,又垂下脸去。
一名十四、五岁的粉衣小宫女跑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姐姐,娘娘睡下了么?”
听语气,她显然对主子刚才的那顿脾气还心有余悸。
出来的宫女平静地颔首道:“睡下了,屋里的东西你们等天亮前再进去收拾,先让娘娘好好休息。”
小宫女点点头,双眼通红地感谢,“若非有姐姐,娘娘肯定要打死我的……”
“下次别再冒失了,你也知道娘娘现在听不得这个。”说着用眼神示意她去游廊下说话。
院子里的主事太监耳尖,听到后半句忍不住嗤笑,弹着袖子口莫须有的灰尘,没好气道:“有什么听不得的,都到这来了,她还摆主子的谱呢,砸啊,反正砸完了内务府也不会派新的东西来,回头炭火都要烧不上,咱们几个就等着冻死好了。”
“姐姐怎么办……”小宫女被吓得眼泪直掉。
季幽面无表情地让小宫女先走,横眉一转,漠然地与老太监对视,生生将老太监气焰压下一头。
“公公这般有恃无恐,想来是有了好去处,不然别人我不知道,回头娘娘产下皇子,公公是决计没有好下场的。”
老太监在她身后呸了一声,很快又阴沉着脸下来。
季幽提着宫灯慢慢走了一路,确定了四下无人,才将表情松懈,颇为疲惫的叹了口气。
从来只知宫中多怨女,不想宫闱以内,但凡是个活口,都在这争宠残杀下,变得怨天尤人、阴阳怪气。
便是她修道多年,心性坚韧,见了几月来层出不穷的陷害暗杀,也难免心寒厌恶。
她眼见安分守己的小宫女被尖酸刻薄的老太监抓住了错处,若非她及时出手,现下已然会成为老东西的榻上玩物。而甘心偏安一隅的兰妃见了昔日不如她的姐妹出头争俏,又冒出了争宠的念头,偏被皇帝一道口谕彻底拘在了屋子里,只得日日以摔砸东西泄愤。
这里的女人没有自由,没有肆意,一生争权夺利,活得战战兢兢。
便是兰妃自己也说,若是当初被父兄送进宫时争上一争,她或许会成为贤良的主母,生儿育女平淡一生,总好过如今望出去是宫墙,将头一转也是宫墙。
她不懂,女儿家的性命,怎会这般不值钱。在宫外,死一个奴婢没有上报官府也是大罪,在宫内,不明不白死一个娘娘所有人却都习以为常。
而这些施加者往往自己也是女子。
兰妃摇头叹息,迷茫的双眼却在口谕刚下时流泪不语,久久后,转为了不甘心,眼中怨毒能令人遍体生寒。
都说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季幽来前还好奇是怎么个吃法,如今不过两月,她就快忘了自己在宫外是如何肆意洒脱。
原来这便是吃人。
整齐划一的列队声响从远过来。
季幽迅速回神,马上缩着肩膀,不停的哈气跺脚,与随处可见的小宫女并无二致,安然躲过了路过的禁军的审视。
她提着灯走一走,又停一停,再次感慨这宫墙之高,以她的修为想完全不发出声响逃出这座牢笼都是不易,何况这些手无缚鸡的内闱女子。
每日例行确认芳华斋安全后,她正提灯原路折返,却被树丛里那暧昧的喘息声惊地立在了原地。
“放开我……我等会还要给娘娘做事,身上不能有痕迹……”
“好双儿,快给哥哥我含一含,这处可素上月余了,就等双儿的小嘴给哥哥缓缓……”
“不行的……娘娘眼尖会被……被嗯轻点……轻点……”
“还是双儿的小嘴舒服,刚破身的小宫女都不及双儿紧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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