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启国文成十二年。
国势空前强盛,百舸争流的朝廷中,皇帝常称病罢朝,太子殿下十六岁监国当政,如今已是他当政的第三个年头。
“这当今太子殿下,四岁背论语,七岁通晓兵法,九岁随圣上征战东阳,十八岁兼任北伐大将军,率兵横跨北境,夺下北临山这座采矿不尽的山头,损伤兵力不足一千!”
于菱月在茶馆里听着,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从金陵城到北临山,千余里路,途径荒漠之地,路上饿死的累死的恐怕都不止一千了。”
她听惯了世人吹捧这位太子殿下,风华绝代举世无双,怀瑾握瑜无出其右,平民百姓们恨不得把所有夸耀的词用在他身上。这位太子殿下是已故皇后的独子,即嫡又长,两岁被立为皇太子,储君之路顺顺利利稳稳当当。
每每她都不屑得翻了个白眼,马屁拍得响,人家听得到吗?
小二在此时过来,笑呵呵得哈腰道:“姑娘,要什么茶?”
“不喝。”于菱月起身走人。
这四海归服的太平盛世,这八街九陌,矮房林立,天高皇帝远的苏城,这有蕡其实、其叶蓁蓁的乡野间,却无她容归之处。
身上没钱,还被赶出了养她七年的暮宅。
她在清可见底的苏城河畔边,微凉的石岸上坐了半天,肚子饿得呱呱直叫,侧目看到了一只狗正叼着一小半个烧饼路过。
她咽了口水,忍下了去抢狗食的冲动,若无其事的从肉铺子边经过,顺了个馒头。
店主一转身就瞧见了蹊跷,抄起铲子冲了出来。
“呐,还你就是了!”于菱月咬了一大口,把剩下的半个扔给了店主。
店主举着铲子气喘吁吁的,“模样挺周正,偷东西还理直气壮的,我今天要打死你不可!”
铲子高高的举起,于菱月缩了脖子紧闭上了眼睛,准备受这一击。
吃人嘴短,挨打也是应该的,躲不过只能受着。
可钝痛之感迟迟没来,于菱月睁开了眼缝,看到一个男子站在她面前,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这个男子的背影身量高瘦,宝蓝色的珠光锦华服,墨色的腰封镶玉,袖间穿银绣金,仪态不凡。
他掏出来了个白花花的银子,塞给了店主,“够了?”
“够了够了,足够了,谢谢公子!”店主眉开眼笑的,还咬了咬这沉甸甸之物,齿间吃痛更是眉开眼笑。
围观看戏的人群就此稀散了大半。
而这位公子帮于菱月付了银子,却未转身看她一眼,就要离去。
于菱月握住了他的手腕,“公子,谢谢。”
他顿了下步子,微微侧首,看向了她。
这张脸是极俊美的,双眸狭长,剑眉英气逼人,鼻俊唇薄,漆黑的眼中透出的锐利光芒却像那冬雪一般,冰寒刺骨。
于菱月不禁打了个寒颤,缩回了手。
他嘴角微扬,讥诮道:“你居然也会偷东西,就这点本事吗?”
于菱月着实一愣,呆滞了片刻后又跑上去抓他的手腕。
“你站住,我们……”
她就想问一句,我是不是哪儿得罪过你?我们认识吗?
这个男子毫不留情的甩开了她的手。
于菱月的身子着实有点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他袖间掏出了十几张银票,信手一挥,纷扬在空中缓缓落地,于菱月两眼放光,着急忙慌的去捡。
她现在顾不上什么尊严,缺钱,她就要钱。缺吃的,她也能去偷。
有了钱,她才能活下去。
他脸上的冷色渐收,意外的看着她,几回想弓下身,却僵了身子,在她起身前已然离去。
于菱月站起身,左右都瞧不见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的身影,高兴的亲了亲手中的银票,赶紧塞进了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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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两列官兵突兀的出现在街上,大约二十余人,整装森严,为首之人在暮宅门口停顿,扣开了门。
于菱月一阵心惊肉跳,跟在人群后面看。
“于菱月在何处!”
官爷响亮的质问,穿透了人群,刺入于菱月的耳中。
她被赶出暮宅多日,官兵又为何来寻她?她不自觉的往人群后缩了缩,这场面就不像好事,她能躲就要躲着点。
暮大婶吓得直哆嗦,腿软,当即跪了下来,“官爷,她出去了,你给我几日,我把她找回来!”
于菱月正想开溜,她在这儿生活了多年,是有许多人认得她的。一大叔却在此时发现了她,叫嚷道:“你不是在这儿吗,赶紧去啊!”
真不是自家事不嫌事大,于菱月内心埋汰着,低着头,迟迟不能挪步。
于菱月在几下推囊之后,被推到了前头,急的焦头烂额的暮大婶一下子看到了她,喜出望外!
“菱月啊,快过来!官爷找你呢!”
于菱月低着头过去。
官爷原本板正的脸突然温和起来,柔声的问了句,“是于姑娘吗?”
“是,当然是,她在这儿养了七年,左邻右舍的都知道她就是于菱月,错不了。”暮大婶眉开眼笑的抢着说。
于菱月抿着嘴不说话。
官爷恭恭敬敬的哈腰笑道:“给于姑娘道喜了,金陵城的人来接您了,已到了驿站,您今日好好休息,明早就要穿喜服上喜轿,前往金陵城与太子殿下完婚。”
于菱月愣怔,惊得睁大了眼,磕磕巴巴道:“太,太子殿下?”
“您从小就与太子殿下有婚约,您忘了?”官爷掐媚出一脸的褶肉来,恨不能早点认识眼前这个小姑娘。
于菱月不能点头也不敢摇头,她什么都忘了,更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来路。
暮大婶的满眼含光,殷切得瞧着于菱月,像看个心肝宝贝似的,“好姑娘,你还有这码事怎么不告诉婶婶?”
在左邻右舍的瞠目结舌之中,于菱月蹙了下眉头,对官爷道:“如此仓促,可我这边什么都没有。”
“无碍,金陵城的人来时都备好了,”
这位官爷的腰难得这么低过,掐媚道:“一会儿给您送来,您今日好生休息。”
“嗯。”
关上了院门后,于菱月长长叹了口气。
这叫怎么回事儿?
暮大婶史无前例的扶她进了里屋,伺候她坐下,还给她倒了杯茶水,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好姑娘,你父母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能跟太子殿下有婚约?”
于菱月迷茫的摇头。
当年她来暮宅时九岁了,当年的她或许知道,可现在她失忆了,这个结果根本无从探究。
暮星河缓缓才从外头回来,听说了这个事很高兴,“姐姐,你竟然能嫁给太子殿下。”
暮大婶也道:“好姑娘,你富贵了可要惦念着星河妹妹,帮她找个好前程啊。”
听着这些,于菱月内心一点喜悦都没有。
她长长叹息过后,语重心长道:“你们都忘了一件事,我失身了,只要同房此事就瞒不住,不知这是什么罪名。”
此言出,暮大婶和暮星河满面的喜色皆尽数褪去。
于菱月前几日满身是伤的回来时,暮大婶怀疑她被侵犯,便替她看了看,虽无侵犯的痕迹,倒也的确是失了身。
暮大婶原本踏踏实实养她多年,是想着她姿色不错,将来把她嫁出去可讨个好的彩礼钱,如此一来,暮大婶就彻底生了弃养的念头。
方才高兴过了头,竟然忘了这码事。
她一生不嫁人倒不要紧,可与太子殿下的婚约如何推脱?
这究竟是什么罪名,会不会连累到寄养的人家,她们三个女流之辈都不清楚。
半晌后,暮大婶咬了咬牙,生了个决定,“让星河替嫁,明日喜帕盖头,到了驿站后迎亲的都是全新的面孔,金陵城离这儿也远着,无人知道谁才是真的于菱月。”
暮星河紧咬着下唇,她到底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哪来那样的胆子。
暮大婶重重捏着女儿的肩膀,“菱月没这个福分,你替了她就是两全之事。”
“一旦东窗事发,这会是株连的大罪啊!娘!”星河眼中悬着水光。
暮大婶却好似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这么做了,富贵向来是险中求的,你这一去,娘将来的外孙就是皇孙!星河,你也不舍得菱月姐姐去死吧。”
星河与于菱月两两相对之后,于菱月只轻轻的摇头,却没多大的感触。
星河点了下头,去意已决。
是为姐姐铤而走险,也是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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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暮星河一身华美的大红喜服,施了粉黛后对着铜镜中俏美的容颜,轻勾唇角。
“姐姐,听闻太子殿下风华绝代,举世无双,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居然能嫁给太子殿下。”
于菱月微顿,继续往脸上使劲的涂抹,涂得面目夸张,好跟着喜轿走时,不叫左邻右舍给认出来。
她一边涂抹,一边淡淡道:“你别报太大的希望。我能寄养在这么远的地方,哪怕母家势高权重,我也是不受善待的。你的夫君毕竟是太子,三妻四妾的少不了,那种地方未必好待,太子也未必是个良人。”
她这些天使劲往记忆里掏,可是空空如也。
不知道自己到底出生于什么样的家庭,为什么能跟太子从小有婚约。也不知道那么些年,她的父母亲为什么一眼都没来瞧她。一个亲人都没有。
暮星河嘟了下嘴,“凡事往好处去想嘛,毕竟咱们无论嫁给谁,都保不了幸福的。”
锣鼓喧天,鞭炮声中,她家门口被围得严严实实,许多人都闻声而来瞧一瞧这位暮宅出的太子妃。
只可惜盖着红帕头,谁也瞧不清楚。
几日的舟车劳顿,到半路休整时,于菱月就在河边洗去她那一脸夸张至极的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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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太子妃原该是极隆重的事,但他们的队伍却不走金陵城的闹街,绕了条偏僻的远路,直到皇宫也是走的最偏门,再到东宫之中,径直被送到了夕云苑中。
有三两个丫鬟在院中等候,迎暮星河入了卧房,交代了几声便退了出去。
从院中到房里,除了这新娘子一身红色,桌上有些喜庆之物,就毫无大婚的氛围。
无红稿裹梁,也无红灯挂檐,似乎普通的官宦人家娶个妾,排场都比这热闹。
暮星河小声问道:“太子纳妃,不需要持同心结拜天地,踏火盆的吗?”
于菱月摇头,“我如何知道。”
暮星河盖着喜帕等到了深夜,卧房的门总算打开。于菱月刚站直了身子,就瞧见来者只是个宫女。
“太子今夜有事务要忙,不会来了,还请娘娘自便。”
暮星河扯下喜帕,脸色逐渐的难看。
于菱月握了下她的手,替她摘下沉重的发冠,轻声道:“我帮你打水去,早些洗了睡了。”
次日一大早,暮星河就被婢女从床上喊了起来梳洗打扮。
从寻常人家一样,这入嫁的第二日要同丈夫一起见公婆。国无皇后,太子妃只需与太子面见圣上。
走前,于菱月十分不放心的小声叮嘱,“千万不要慌,稳住。万一问到娘家人,你就说当年还小,都记不得了。”
偏偏于菱月从九岁寄养在暮家时,就闭口不提于家的事,问也问不出来。
如今她都忘了,哪怕有人让她证明她才是于菱月,她都给不出任何证据。
暮星河整夜辗转反侧睡不安稳,就怕着这事,嘴上却道:“放心。”
这毕竟是个寻常普通人家的闺女,一朝要以儿媳妇的身份面见皇帝,还是个冒牌的,顶着欺君之罪,自然有些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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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前。
熙春奉命去接太子妃。
傅君兮早早的就在殿前等候,等着携太子妃一起去拜见父皇,心里几分忐忑。
虽是从小拟定的婚约,父皇也未曾反对,但他知道,父皇不喜于氏,也不会喜于氏女。幸而凭父皇的心性,也不会当面为难一个女子。
更让他忐忑的是于菱月,几天前的那面颇为奇怪,按她的性子,应当一个正眼都不会看他,拔剑相向也不意外,怎还会去拉他的手腕,朝他满面迷茫的样子。
更奇怪的是,她为何会去偷吃食,为何还会捡他扔下的钱,真叫人匪夷所思。
傅君兮垂眼,扯下了腰间的月形玉佩,藏于袖中。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但终究都是虚空。
过去这一年都是错误的,缘份当断,执念当舍,回忆当离……
傅君兮不自在转了转手腕,一会儿还得牵手进殿以示恩爱,她会为顾全大局而配合吗?
他长叹,只盼着今日能妥善收场,然后如她不久前所言,永不相见。
当一身华服,容姿娇柔的暮星河被带到身边时,傅君兮双眸微滞,“这是?”
熙春道:“殿下,这是太子妃娘娘。”
傅君兮错愕得瞪直了眼,微风里掺了沙打脸一般,十分不适。
暮星河不敢看他,只感觉到有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被盯着心里发毛,微微屈身道:“见过殿下。”
“你是于菱月?”傅君兮声色发冷,脸色很沉。
暮星河垂首轻声道:“是。”
傅君兮差点给气晕过去,他想了那么多,万万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随便塞了个冒牌货给他做太子妃。
厉害啊,真的是厉害!永远出其不意。
片刻沉默过后,傅君兮伸手送到她面前。
暮星河忐忑不解其意,在婢女推了一下过后,恍然明白过来,红着脸将手送到了他掌中。
傅君兮牵着她进殿,如恩爱夫妻一般。
殿内。
皇上几乎没说什么话,甚至没命她抬头,只听嬷嬷说了一大堆话后,便允他们离开。
同撵回了东宫,傅君兮原是要与她分道而行,又不解气,回头说了句,“在朝阳殿前跪到酉时。”
暮星河身子一软,差点就在这儿跪了下来。
眼下才是一大早,亥时万家灯火都熄了,且是嫁进东宫头一日,为何要罚跪?
她不明白究竟是哪儿做错了?
傅君兮沉着脸入了朝阳殿,俊目中怒意难消。
旁人都退避几寸,唯有小六上前来,小心翼翼的问,“殿下,太子妃又跟您置气了?”
傅君兮使了个眼色,小六便叫一旁伺候的人都退下。
缓缓后,傅君兮叹息,“阿月找人顶替做了太子妃。”
小六瞠目结舌,“替,替了?”
傅君兮点头,沉着声,“你将此事压下来,认得她的人都不能声张。”
小六目瞪口呆,“为什么?”
“这是死罪。”傅君兮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难耐,还能任由这个女人去死吗。
小六摇头,他不是问这个,“殿下,她为什么要找替妃。”
傅君兮眸色略沉,“大概急着寻死。”
说完,他脸上又蒙了层愁雾,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这一步他是真的看不懂。
小六轻叹,这两人之间的事儿他也搞不明白,也没法多话,掏出了一份信件。
“前阵子刺杀太子妃……月姑娘的是唐丞相的部下。想是原先月姑娘劫了他的赃物呈于殿下,丞相假意投诚,却暗中斩殿下的羽翼。”
小六原是想称于菱月为太子妃,转念一想名分都替了,如此称呼不太妥当。
傅君兮点头,“把唐丞相的东西整理一下,我晚点去呈于父皇,尽早送他归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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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不安的等着,却等来了太子妃被罚跪于朝阳殿前的消息。
夕云院的婢女们惊了片刻,于菱月随手抓了个婢女,急切的问,“朝阳殿在哪里?”
静芙一愣,“你要干嘛?”
“我是太子妃的随嫁婢女,自然该陪着她跪。”于菱月说。
静芙指着下院门,“你自己出去问路,我可不敢带你去。”
殿下没让人陪着太子妃跪,万一惹恼殿下被牵连,她可吃不消,静芙万万不敢带路。
于菱月疾步走了出去。
星河是个胆小的,在这种墙高巍森的地方,她若一人跪在那儿一定特别害怕。
奈何这东宫特别大,问了好几个宫人,坐绕右转的,似乎都没个头。
走得太匆匆,在园径转角处她撞上了一个人影,“嘭”的一下眼冒金星。
于菱月撞到了额头,对方揉着下巴,怒骂道:“不长眼啊!”
正想回怼,她看清这人衣服缎面,腰饰精致,仪表堂堂,俨然不是个宫人,便低了姿态,“公子对不住,急着去朝阳殿,的确没长眼,敢问怎么走?”
这位公子下巴渐渐的不疼了,打量了她一番,抬步走在前头。
“跟着我,我也去朝阳殿。”
果真,再走了一会儿路,她看到巍峨的朝阳殿外,宽阔的地面上,跪着孤零零的暮星河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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