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夜紫朝四周打量去,暮色四合,阒不见人,草料场累了十七八个草垛子,这会儿也无人看管,零星的几点归巢寒鸦发出嘎嘎的啼叫,扰得人心烦,燕夜紫柳叶眉微蹙,问道:“我妹妹呢?”
朱八回话道:“方才还在那儿的。”
顿了一下,为了更好地卖主求饶,朱八道:“二娘子不想霍西洲受了伤,对他极是关怀。”
燕夜紫果然十分诧异:“你说谁?”
“霍西洲,一个马奴。”
朱八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衣衫上的灰,从容地回话。
燕夜紫果然很是嫌弃,娥眉蹙得更深。她是没想到,燕攸宁这两年在马场过的竟是这种“逍遥”日子,现在居然沦落到与马奴调情了,可真是没见识。只是,要是燕攸宁继续如此下去,难保不会丢了夏国公府的脸,虽然她只是个庶女,但毕竟现在名字还记在族谱里头,有爹生没有娘教,到底是可怜。
“我去见她。”
燕夜紫扔下这句话,便动身前往燕攸宁现在的别院。
别院不大,前后不过二进,出入只需两个婢女便能照料得妥帖,但毕竟还是落了些灰,燕夜紫自己跟前的红樱和绿笋都是夫人赏赐的,最是伶俐,手脚也干净,一进门,燕夜紫便吩咐她们俩给秋雯绯衣搭把手,将她好妹妹的这小院子扫一扫,蔓生的粉凤仙覆盖到了路面,好歹扫出一条过道来。
两名婢女得令去帮工了,燕夜紫一人拾级而上敲开了燕攸宁的寝房门。
燕攸宁本是在与霍西洲说着话,霍西洲眼力绝佳,大老远便看到了燕夜紫那高调得仿佛唯恐别人不知她现在才是夏国公府嫡女的马车,因知道娘子与大娘子速来不睦,便提了个醒,燕攸宁一人踱步回了屋,等候燕夜紫上门滋扰,果然没等片刻便来了。
她身上披着一件淡蓝薄娟纱衫子,长袖及地,墨黑的长发丝随意地披向背心,以一根石榴红穿花百蝶纹抹额束住,正是天色漠漠,屋里才点了灯,烧出壁角些许的红光。
连蜡烛果然都是劣等的。燕夜紫心想。
这里的一切用度比国公府差了老远,本来身为庶女,爹爹就算不能一视同仁,也决计不会太亏待了她,她却不识好歹,处处与自己争先,那日牡丹斗花宴上在太后和列为宫妃面前出了丑,惹人笑柄,回来以后却又拒不认错,硬着一张嘴胡乱攀咬他人,否则爹爹何至于将她发落至马场,立下“若不知错,则死生不必相见”的重誓来?
燕攸宁淡淡睨着她:“又有何贵干?”
她记得段琅那孩子很争气,跟着几位叔伯一路打进长安之后,亲手一剑割了燕夜紫的脖子。天下之人,无不拍手称快。可见上辈子,燕夜紫的所作所为,给她的带来的种种名声比燕攸宁还要差。
燕夜紫道:“我明日与永嘉郡主、清河郡主、宜芳县主她们约了打马球,要用这块马场,我看了,昨夜里下了一场雨,这泥地都湿了,好几块地方都不平整,你要让人处理一下。还有,那些草垛子摆得很是难看,这么大的马场里头横着那么难看又低劣的草垛,白白地教几位郡主她们看了笑话,也都赶紧教人撤了。”
她滔滔不绝地陈述着自己的无理要求。
燕攸宁只是默不吭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夏国公一碗水端得好平,自己一个女儿待在这黑漆漆湿冷冷的马场,他不闻不问,一个劲鼓励嫡亲女儿与各位贵女多多结交,如今倒还教她给自己的嫡亲女儿与他人交往铺路。
燕夜紫见自己说了一大通,燕攸宁也不回个话,只倚着门不动,拿眼风瞥着自己而已,不禁心生懊恼:“你怎了?”
燕攸宁环抱两臂,微微一笑:“谁主张,谁打理,您的要求太多,恕我这里庙小无人,一夜之间弄不了,您是国公府嫡亲嫡亲的千金,自己想些办法吧,办法总比困难多。”
燕夜紫不悦道:“燕攸宁,你这是何意?大家都是一家姊妹,何况当初是你非要与我撞衫,故意出风头想惹我出丑,是你想害我,我没有与你计较,今日前来,也是让红樱和绿笋帮着你打理了你这里,让你调用几个管事的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草垛子处理了,你都推脱!”
燕攸宁失笑:“没有人想害你,你被迫害妄想太深了些!随你,我今日乏了。”
说完,她一手推燕夜紫出去,撞上了门。
燕夜紫没想到她手劲儿不小,自己竟然被推得趔趄,回头看门已经撞上了还落了闩,不禁大怒:“燕攸宁!你出来!你就不怕我把你和那只马奴过从甚密的事告诉爹爹!我今日可听到了,燕攸宁!”
燕攸宁“唰”地一下拉开了寝房门,在燕夜紫眉头骤松露出微微得意之色时,她扬唇灿烂地一笑,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眸中是一派宛如秋水般的清寒:“听说你就快要与东淄王议亲了?那真是天大好事。您是贵人,贵人有贵人的命格,我出身下贱,平日里厮混的,不过这一两个马奴和马监,你不是该高兴么?趁我与那马奴闹出更大的丑闻之前,这么快就告诉夏国公,你不会这么蠢吧。”
“你……”
燕夜紫是真的怔住了,她平素所认识的燕攸宁,虽然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但还从没这么疯过。好像,她真的有点疯了,居然真的想着和一只马奴……
第10章 我再也不打小西洲的主意……
霍西洲一人独行回了马房,里头早已焕然一新,先时铺就的蓬乱的草料已经被清理了出去,现在光秃秃地横着一张榻,因为郊外蚊蝇多,榻上用长棍和皂纱支起了简单的帷帐。
两身新买的棉服他不敢穿,工工整整地叠好了摞在枕边。下边一双木屐,一双皮革长履,都用桂花油刷得清澄透亮,散发着若隐若无的幽香。
再旁边,高脚凳上一盘子的伤药,外敷内服均有。
听朱八说,娘子转变了心意,今日,还亲自为他上药了,他是震惊地听朱八说的。事后思及此,还是禁不得脸红过耳。
娘子方才见到大娘子的马车过来,已经先回了,今晚应该是不会再过来。
霍西洲望着与今日之前迥乎不同的马房内的一切,沉默地叹了口气,将棉服收好,珍重地锁进自己的床底下的那口上了还算是像样的锁的大箱子里,连同娘子留下的不用的伤药和桂花油一起,用马蹄铁等铁具压了上去,将它压实了,用脚踢着它挪到最里侧一处不见光的所在。
他坐上了床榻,此时人生已定,窗外露出一天银色月华,皎洁无暇,静谧地披覆在草垛上,田间阡陌里蛰伏的虫蛙,都肆无忌惮地钻出了春泥,扯着嗓子唱着蛩乐,在长安郊外,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趣。
也只是在寂静而又喧阗的夜晚,霍西洲静了下来,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其实无一处不痛。
尤其从左边肩胛骨一直到右腰的那块,仿佛被反复鞭打过,留下的伤痕尤深,这时也最是作怪。霍西洲压着偏薄的内衫子,指腹碰了一下那处作疼的伤口,隐忍不言,只是漆黑的墨眉瞬间拧成川字。
“霍西洲!”
屋外忽然传来娘子呼唤他的声音。
霍西洲一怔,立刻掏出双手压紧了内衫,将外边的破衣也飞快地拢在了身上。
“霍西洲!”燕攸宁又在唤他了,带了几分急迫,“你在不在!开门!”
霍西洲知道娘子和燕夜紫素来不合,而且她身为庶女,在夏国公府受了诸多委屈,来到马场以后,这里的下人大多贱籍出身,不敢轻视她,但这次燕夜紫一来必然要找她的麻烦,霍西洲本以为今夜娘子不会再抽开身来寻自己了。
不是他大言不惭地敢说娘子将自己放在了心上,而是,他没忘记娘子因何对他大动肝火,要将他变成阉人示众。是他先用无法克制的肮脏的心思玷辱了娘子的圣洁,他是活该。
如今他还全须全尾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全是凭了娘子的仁慈。如果娘子要收回这种仁慈,重新将他绑回露台,再一次下令要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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