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胭如今这样,都是拜那姓霍的马奴所赐。卢氏暗恨姓霍的死得不干净,既辜负女儿,又白得个烈士之名,倒叫人不好骂他出气。
过不多久,前线传回了新的消息。
霍西洲的尸骸,在山崖下找到了。
尸体摔成了一块一块的,被山间野狼所食,仅存了些硬骨下来,就算是拼凑、缝合,都无法恢复原状了。林侯命人收捡了他的遗物,将破烂的盔甲、断剑收殓入棺,一路押送,返回长安。
燕昇喜不自胜:“果真如此?”
那就确凿无疑了。姓霍的马奴真的已经死了。
如此,阿胭自然不会……
他这个念头,尚没有完全形成,李瑞家的却突然仓促而来,在门槛处绊了一跤,摔得眼前发黑。她撑住地面坐起来,禀道:“家主,大事不妙!”
“何事?”燕昇想不到,霍西洲都死了,再无对他的承诺要践行,此时还有什么不妙。
李瑞家的环顾周遭,见都是燕家心腹部曲,才大着胆子,咬牙道:“大娘子……因为伤心过度,又晕了!”
燕昇气恼,一脚踹翻了几凳:“不争气!我燕昇的女儿,怎可如此窝囊不中用!”
为了个马夫要死要活的,传出去岂不为人笑柄!
他都丢不起这人。太也可气!
天子初闻霍西洲死讯时,尚且正在与自己的左膀右臂——左右仆射,兴致勃勃地讨论,此番该赐予霍西洲一个什么封号。
左右仆射各执一词,辩论得很是精彩,天子听得正起劲,就在这当头,噩耗突然传来,霍西洲被蛮人设伏,不幸跌落悬崖,已经殒命。天子和悦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他不可置信,向报信的阉人确认了三遍,到了最后一遍,他几乎是在低吼:“敢胡言乱语欺君,朕诛了你!”
阉人怎敢欺君,跪在地上吓得不住磕头承诺,这是战报上写的,他一个字都不敢加。
天子痛心疾首:“失我将星,苍天可恨!”
之后,又有了尸体残骸被找到了的消息传回。
这些零星的残肢,重新用一副完整的盔甲收捡了裹着,随灵柩一道押回长安。
天子传令,满城百民皆服缟素,自己则亲自出宫,迎接英雄凯旋。
左右仆射担忧陛下忧思过度,生怕陛下的身体再出个任何差错,合议之后以为,既然霍西洲无父无母无亲眷无族人,从前是夏国公府的马奴,不若就将他的尸体遗骸还给夏国公。
天子允奏。
士人为此,长歌当哭,立传记事。
燕昇才接到林侯返京的消息,人还没缓过来多久,一眨眼,烫手的山芋已经到了自家门口。说是陛下命令,封霍西洲为正四品灵威将军,命国公府将其好生安葬。
燕昇两眼翻白,差点没晕死过去。
尸体都送到自家门前来了,陛下这是何意,难不成,还要自家的女儿和个死人配冥婚不成?
他大为震惊和愠怒,得知提出这建议的是两位仆射,更是怒火中烧:好你个老东西,平日里就对我阴阳怪气,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就放阴火烧我眉毛来了?
尽管如此想,陛下的旨却不敢不接。正当燕昇头疼于该如何处置这摊尸骨时,身后,蓦然传出尖锐的惊呼。
燕昇悚然,只见燕攸宁发髻未梳,赤足便追了出来,他大愕,这府门前还有无数外人在场,燕攸宁如此不顾惜自己身为永宁郡主的形象,实在是丢人,身后急忙追出来的李瑞家的绯衣等丫头婆子,也是无用至极,他拿眼光怒目瞪她们,几个婢女婆子都一时噤若寒蝉。
这档口,燕攸宁已经一把扑到了那堆破碎的遗骸旁。
被啃食得支离破碎的骨,一片片腐损失去光泽的盔甲,兜鍪上的长缨凌乱成结,被已干涸的血液凝固住,五指难以梳开。
燕攸宁脑中一阵昏黑,仿佛被重锤了一下,灵魂仿佛将要飞出体外。
她浑身瘫软,近乎坐倒,艰难地俯身盯着那藏于棺椁中的遗骨,目光一寸一寸地下移。
哭干的双眸中爬满了红丝,五指僵硬如械。直到现在,她都好不相信,霍西洲会这样轻易地死去。
可是直到,她的目光游移着,终于落到了一处。
那是一柄残破的断剑。
剑柄上,红色的剑穗,像是被长期摩挲过一样,失去了最初焕然的光泽,永远岑寂了下去。
是谁的声音,纯挚而干净,言犹在耳。
“剑穗在人在,除非我死。”
如今,剑穗依然在,可是人……人上哪儿去了呢?
燕攸宁没有一滴眼泪,已经早已流不出眼泪。
眼前蓦然一黑。
她仿佛坠入了深渊之中,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阿胭!”身后是燕昇吃惊的声音,他一把抢上前抱住燕攸宁跌坠而下的身体。
燕攸宁仰倒在燕昇怀中,伸手试了试,忽然一笑:“爹,我好像,看不见了。”
燕昇闻言大骇,扶住燕攸宁肩膀,将她交给李瑞家的,朝燕愁暴喝:“让长安城最好的大夫,都到府里来!快!”
燕愁急忙领命,带领手下的人,全城去寻访名医。
燕攸宁被搀入明锦堂之际,卢氏闻讯赶来,“心肝肉”地喊着,扑到她身上,抻开手指,泪流满面语音颤抖问她这是几。
而燕攸宁纹丝不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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