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的马放得慢,抬手拂开最后一茎横斜的疏枝,以免她碰到跟前人儿的头发,却蓦然发觉,她在小心翼翼地抽着中指上的红绳。老实说一直到现在,他对这个女人都不可能不生警惕,这是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警觉性,但,她现在看着笨拙无害,可怜巴巴,霍西洲做不到抛下她不理。
只见她因为看不到,手僵硬地扯弄着红绳,好不容易扯开,他的马平稳徐行,自向前路,他便分出心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见她又缓慢而拙笨地将那条红绳子打成结系到了食指上。
霍西洲哑然失笑。
“你说要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燕攸宁感受到身后胸膛轻轻震动,一种酥麻贴着她的背脊直窜上脑门。
她的脸微微垂落,泛出一层匀净的红晕:“是两年前我送你的,那条剑穗。”
霍西洲记忆里没有这段,但他的头脑中却恍然掠过一道影,那是一条挂在剑柄上的大红色剑穗,在风里不断招摇。
此刻他才恍然发现,原来,被她系于指间的同心结,是用两根已经旧到了包浆程度的红绳栓成,他推测,这红绳就是从那条剑穗上剪落的,色泽已不再鲜红,而是变得晦暗,但想来她看不到。
霍西洲呼了口气,双腿一打马腹,加快了些速度,载她下山而去。
山脚潺潺流水边停着一驾华丽的马车,车外四名美婢停于原地等待,她们的模样、衣衫样式无不相同,待霍西洲策马而至,将燕攸宁送上马车,几名美婢便拥了上来。
燕攸宁双目失明,也没有竹杖在手,身子站不稳当,难免感到害怕,霍西洲一臂送她上车,便松开了手,燕攸宁摇摇欲坠,幸而婢女们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在她们的牵引下,燕攸宁坐入了车中。但当她出声问询他是否要进来的时候,霍西洲却已转身而去。
燕攸宁自嘲地笑了一下。
如今这样,是她咎由自取。前世债,今生偿。
他如今还肯来见她,接她回家,娶她为妻,就已经出乎她的预料了,只是心结难除,人心的缝隙难以弥合。怕是,再也回不到无忧无虑的当初了吧。
婢女们捧出一身精美至极的裙衫,对燕攸宁道:“奴婢们为王妃更衣。”
燕攸宁点头,像只木偶一样,任由她们摆弄,让伸手便伸手,让探头便探头,四个婢女有条不紊地为她更换上一身更为妥帖舒适的轻盈华服,顺手,替她将原来简易的马尾发盘了盘,梳成大气端庄的凌云髻,以绢花双钗固定,且为点缀,花衬人娇,任是无情也动人。
下青霞山,沿途不知过了多久,燕攸宁不会计数时辰,只是当她感到疲倦、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下来了,一名唤抱琴的婢女,幽幽道:“王妃,到了。”
燕攸宁还不大习惯别人称呼自己为“王妃”,先前被霍西洲唤作王妃的羞怯也烟消云散了,她沉静地点了下头,“是没有入长安城么?”
司棋回话:“王爷的府邸在城郊。”
侍书道:“这座山庄还没有名字,说是等王妃来题字。”
蕴画最后补充:“婚礼前,王妃就住在山庄西院,届时,长渊王会用花车出东门来迎接王妃的。婚礼前王爷与王妃依照大周习俗,就不必再见面。”
看来就算依照长云的规矩,也是一样。
燕攸宁倒并不在意风俗有何不同,只是问道:“那何时能成婚?”
没有想到这位准王妃看着静容淑雅,却是个再直接不过的狠人,抱琴掩唇偷笑:“明日。”
明日……
燕攸宁吃了一惊,随后脸颊也慢慢地晕了胭脂红,像夏日枝头新熟的粉莹莹的蟠桃,娇滴滴的,引人垂涎。
难怪昨日长渊王就紧锣密鼓地命人操办府上的布置了,谁能忍住一直将这样的美人放着,不娶回家呀!
第70章 婚礼
蔡抒也没能接到娘子, 顺手被霍西洲摆了一道,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国公府。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霍西洲时,对方还远不是现在这样, 当时自己奉命从马场接娘子回府, 这个姓霍的马奴就挡在扯前,目光比现在还要坚定。但那个时候, 霍西洲不过是区区一介马奴,他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个本事拦住国公府的车驾。而现在, 他已经是长渊王。
与他一道改变了的, 还有娘子的心意。
两年前, 娘子决意回府。
两年后的今日, 她选择跟随霍西洲离开,不再回夏国公府了。
这段时日以来, 国公府上的下人几乎都在说,还是大娘子慧眼如炬,当年几乎所有人都在阻止娘子与霍西洲来往, 家主更是几番欲棒打鸳鸯,可见是嫌恶霍西洲出身, 目光短浅看错了人。
不过这样的话, 到底是没传到燕昇跟前。
蔡抒在明锦堂凝定片刻, 举步入内, 自去领罚。
燕昇早知一向稳重不失手的蔡抒也没能带回燕攸宁, 心头又气又恨, 对卢氏说道:“我看她这是攀上了如今的高枝以后, 乐不思蜀了。”
卢氏还是有几分想念燕攸宁的,“啊”了一声:“难道阿胭从今以后,都不回家了么?”
燕昇烦躁不安, 双手背向身后:“什么家,娘家罢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岂会有覆水可收的时候?”
卢氏便不说话了,垂泪低泣,几不成声。
以往夫人梨花含泪,燕昇早已心软如棉,这一次却教她哭得格外烦闷。本以为将燕攸宁接回国公府,待霍西洲上门求亲自然可以拿乔,找回在马奴跟前的昔日荣光,却万没有想到姓霍的早一步接走了燕攸宁。
燕攸宁这个女儿,胳膊肘往外拐,生她养她,她却不知感谢父母深恩!
……
燕攸宁已记不清时隔多少年,她再一次披上红嫁衣,嫁给霍西洲。
从前的那一次,目的不纯,因为害怕,她贴身藏了一把匕首,也知道那壶喜酒里,她下了药。
过往已成梦魇,不只是他的,亦是她的。
“王妃?”蕴画的呼声令她回过神来,燕攸宁从挥之不去的梦魇里挣脱,意识到这不是前世,不再是那个充斥着算计和血光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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