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到了后面,已经不是武力威胁,而是一场交易。
西夷族狼子野心,蓄意侵犯中原,这是两世不能磨灭的,他们进犯中原的顾虑,无非是中原尚且有精兵良将,而他霍西洲,或将成为最大威胁。高黎王子会仔细思考其中的关窍,做出他权衡之下明智的选择。
不出三日,高黎王子亲自登门拜访霍西洲,并带来了他身旁的西夷大巫。
双方于停雁山庄角楼秘密会面,高黎王子草拟了一份盟约,“长渊王,这是我方能够做出的最大的让步,我们可以将大巫赠你三年,令他寸步不离地为王妃治疾,直至王妃痊愈为止,但长渊王还须答应我,将来不可与西圣国正面对峙。”
这几乎是在明说,西夷与大周之间将很快会有一场决战。
霍西洲的指停在了桌案上,指尖犹如掐了一朵烛花的碎影,碎影便在他的五根修长的指上来回跳跃,沉峻的身影却仿佛刻在身后的白壁之上,不随火苗晃动,岿然凝巍。
高黎王子道:“长渊王,我们敬佩你是一等一的英雄,自忖没有把握能够在战场上胜你,但我们相信一点,没有永远的敌人,如果是为了利益,谁都可以是朋友。你如果答应这一条,我保证也许用不了三年,王妃就能重见光明。”
“同时,我们也相信,长渊王是一个知恩图报人,长渊王与王妃的故事在我们西夷也广泛传扬,贤伉俪情深如海,长渊王想来绝不至于眼睁睁失掉令夫人复明的机会。”
高黎王子的语气诚挚而恳切。
霍西洲忽然动了,他笑了一下,从阴影底下露出微微的戾色,“高黎王子答应令我的王妃复明,那么好,你的这一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我还有另一件。”
他的手指挪向长云的东南角,“这一块地方,名剑川,是我长云胜地,本王不论西圣国与大周如何开战,但若西圣挥军践踏我族圣地,霍西洲依然可以师出有名,望王子你知悉。”
高黎王子的瞳孔缩了缩。他手指的地方,正几乎是西圣国举兵进犯大周的必经之路,而且西圣国国小将寡,并无意私吞大周半壁江山,只因是大周属国,多年来忍气吞声岁岁纳贡,他们这一次要一鼓作气打出声势来,让大周的皇帝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周边小国,即便如西圣国这样的在他们傲慢的中原人看来不过是蛮夷之地的小国,也有自己的国格。
眼角的抽搐被高黎王子无声息地用手指强行摁住,他看向霍西洲,微笑:“我见长渊王精通一口上乘的西圣语言,便一直心有好奇。长渊王的西圣语言典雅而规范,绝不是从西圣民间学来的俚俗粗语,不知是为何故啊?”
霍西洲沉默不言。
高黎王子追问:“我尝听说,那大周皇宫之中曾走失了一位七皇子,七皇子的母妃雪美人乃是出身于我西圣国的公主,不知道——”
他刻意于此停顿,用一种揣测的、不怀好意的、揶揄的口吻继续说道:“莫非长渊王你,乃是雪美人与人偷情私生?”
“高黎王子,莫再胡言一句,否则我答应你,西夷大巫就算拿命赔我王妃的眼睛,我也不需要他治疾。”霍西洲的面部肌肉近乎痉挛,声音低沉得如刺毛骨,但这令高黎王子感到悚然之余,却在想是否果真如此,姓霍的被戳中了脊梁骨……
但霍西洲如此激动,高黎王子不敢再说话,只好将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好,好,长渊王,你的要求,我做主,我们西圣国答应了,答应了!”
他是真的毫不怀疑,姓霍的能干得出玉石俱焚的事情,他的王妃不过是失了光明,而且又不是以后都不能再碰到医术精湛的大巫,而他的大巫,极有可能就因为这件事真的要死于非命,届时两国开战,他率领他的十万长渊军踏碎昆冈,绝对自己等人所能敌。
高黎王子的屁股犹如着了火,飞速地爬了起来,要告辞离去,待到出门时,又听到霍西洲身后冰冷的沉嗓:“慢。”
高黎王子只得灰溜溜扭头,见霍西洲将他的舆图和契约卷了起来,缓慢起身,朝他走来,将盟约递到他的手里,“高黎王子,你的东西。”
面对阴晴不定又杀伐决断的长渊王,高黎王子没有那个实力不敢硬碰,于是面露讪讪,只得将东西接了过来,“是,是,那么此事就此说定了,小王告辞。”
说完,高黎王子一溜烟出了角楼,不再回头。
霍西洲讥笑他堂堂一国王子,居然逃之夭夭,随即,出门去领等候在外的西夷大巫。
那大巫约莫是觉得落到自己手里了,一脸苦相,呜呼哀哉。霍西洲拎着他出院门,步入燕攸宁寝房外的偏厅之中。
王妃正在插花,但她只能根据自己的印象判断花朵的形状,具体是何种颜色,还要侍书一一告诉她,她从中挑选需要颜色的花卉,插入小臂粗的梅瓶中。
“王妃。”
霍西洲唤了一声,将西夷大巫一把推到燕攸宁面前。
大巫硬起头皮上前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王妃”,“上次开的药方,王妃可用了没有?”
他不会说汉话,非得要霍西洲不厌其烦地翻一遍。
燕攸宁视线凝定,脸上绽开了一朵笑容:“用了啊。”
大巫弯腰笑道:“小的给王妃重新开一副药方,这副药方需要外用。”
说完,见燕攸宁侧耳倾听,并无回应,知晓她听不懂自己的西圣国语言,大巫便扭头,转向身后板着一张冷脸的霍西洲,霍西洲回敬了他一眼,启唇,将他刚刚用西圣语言说的话为王妃翻译了一遍。
燕攸宁于是听懂了,她也听懂了霍西洲口吻当中的不耐烦,善于去辨析人的喜怒心绪的燕攸宁,立刻猜想道,或许是今日与高黎王子相谈不甚融洽?
霍西洲从身后推了西夷大巫一跟头,令他速去拿药。
大巫连声称是,屁股尿流就走了,颇有其主之风。
人走以后,霍西洲挨着王妃坐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看她插花。
不过她插花的手艺却是可谓一般般,红的紫的杂乱无序,但因为她眼睛看不见,身旁的人不会去打击王妃的信心,只能昧着良心说插得好看。燕攸宁小巧的双手白皙而干净,宛若葱根一样,五指的指根之下还有四个小小的漩涡儿。
“王爷,”燕攸宁信手拾起一支白海棠,用剪子裁剪着海棠叶,笑问,“你和高黎王子谈得如何?”
霍西洲道:“没甚可聊。”
燕攸宁“哦”了一声,皱眉道:“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我,答应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我的眼睛不足惜,一切长渊军为重。”
听她这么一副“你心里必然江山不如美人”的自信口吻,确实逗笑了霍西洲,他抬起手捏了一下燕攸宁的耳朵,揉得她耳朵发红,嗔他,埋怨他,霍西洲道:“王妃好大的自信,倒是一定觉得,我为了你就答应了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
“那高黎王子不可能白白将一个大巫送给你。”燕攸宁想了想,又道,“你不是说了吗,他在陛下面前求得了一个恩典,现在,人送给你了,这中间巨大的转变,值得他好好地敲诈长渊王一笔了。”
“王妃,甚是聪慧!”霍西洲哈哈大笑。
燕攸宁直颦蹙柳叶眉,也无心插花了,“你快说,你到底答应了什么?”
已经差一点失去过霍西洲,也已经彻底地失去了绯衣,虽然重活了一世,燕攸宁的心中也仍然没底,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而前世那样的结局,更令她恐惧不敢再来一遍。现在,他们必须步步为营,不能仗着有前世的记忆,便为所欲为。
霍西洲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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