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六部随扈官员衙门。
因为忙着祈雨,白曰里耽搁的差事要拖到晚上干,不少大人都使人让家里送了食盒。因籍贯不同,家里用的厨子也都不同,这食盒的饭菜就南北风味儿都有了。
有个姓子活佻的兵部侍郎,挺着个大肚腩,端着饭碗,尝尝这位大人的菜,又夹块那位大人的点心什么的。
待看到曹寅这边,除了两盘青菜,就是黑窝头与咸菜,不由得人目瞪口呆。
曹寅也不晓得,家里厨房何时换了伙食。因想着皇上斋戒祈雨,打发人回府取食盒时,曹寅就特意吩咐了一句,不要肉菜,只要素菜。
结果,送来的食盒里,只有一盘香菇油菜、一盘糖醋白菜心,剩下的就是这窝头与咸菜。
曹寅活了大半辈子,自不会像天佑与恒生他们似的,不晓得这个是何物。
只是并不记得自己府的饭菜有这个,若不是瞅着食盒与碗碟没错,曹寅几乎要以为是跟别的大人的食盒混了。
“曹大人,这个是……”那个侍郎指了指那黑窝头,脸上露出几分艳羡来,道:“这个瞅着倒是眼生,用什么材料做的,看着像是黑芝麻……久闻大人家富庶,这伙食到底不一般,要不让在下尝尝……”说话间,几乎要流出口水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都开口明要了,曹寅还能不给不成?
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粗鄙之物,未必合大人口味,大人只当尝鲜吧。”
那个侍郎欢喜不已,已经伸出碗来接。曹寅看了看那些吃食,先夹了两条咸菜条给他,随后才放了个窝头,还不忘先嘱咐一句:“大人,合着吃,合着吃还好。”
那个侍郎听了,直点头,还端着饭碗,在其他几位大人面前炫耀一番。引得人人都瞅着曹寅那边。
曹寅实是有些坐不住,匆匆忙忙地用了一个窝头,就叫小厮将食盒收了。自己站起身来,背着手出去溜达消食了。
他也就是走的快,食盒也打发人送家去了,要不然怕是还有人也按捺不住好奇,想要讨个尝两口。
那侍郎卖弄完毕,美滋滋地拿着窝头,张嘴咬了小半拉。
嚼到嘴边,他就没了笑模样。因众人都瞅着,他也不敢吐出来,无可奈何之下,瞧见那咸菜条,只觉得大善。迫不及待夹了,送进嘴里,这才觉得能凑合着咽下去。
因实在是噎得慌,他眼泪都出来了,赶紧从自家食盒里倒了半碗鸭子汤喝了。
搁在别人眼里,就是他吃了绝世美味一般,看得不少人直吞口水。
有人问道:“大人,就那么好吃?”
那侍郎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曹寅,强笑着点点头,道:“好吃,好吃,如此美食,在下平生还是头一遭吃到。”说到这里,他赶紧将手中的窝头,放在食盒里,道:“这等美味,还是要拿回家去细细品尝还好。”
他这番耍宝,别的人还好说,有个御史已经忍不住,道:“民生艰难,皇上斋戒,众位大人都留心些吧。如今将如此奢靡之风,带进衙门,实是我等官员的耻辱。”
那侍郎涨红了脸,看着自己食盒中的鸡鸭,又看了一眼那半拉窝头,小声道:“不过是一口吃食罢了,大人不必上心。”
那御史看了一眼院子里,见曹寅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便冷哼一声,摆出一副傲然铁骨的模样,道:“即使皇上倚重的老臣,更应晓得分寸才是。为了京畿无雨,皇上整曰里都粗茶淡饭,臣子却是‘食不厌精’,这是何道理……”
别人见不得他这轻狂样,也没人接茬,哼哼哈哈的,各自说各自的话去了。
只有那个兵部侍郎,端着饭碗,神情变幻莫测。
翰林院侍讲学士张廷玉也在屋子里,眼睛扫了那窝头好几眼。他母亲姚氏太夫人生前,常吃黑芝麻养发。用黑芝麻掺在白面里做成馒首,是太夫人桌上的常见之物。
虽说颜色也是黑的,但是同才兵部侍郎方才拿着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以,张廷玉心里也好奇,那东西真是像人猜测的那样,是黑芝麻的么?
若是真是“食不厌精”的话,其他的配菜也当极为奢华精致才是,不过瞧着方才那两盘子青菜与咸菜并无什么不同之处……*不说其他大人揣测纷纭,曹寅溜达到院外,就见曹元打远处过来,近前道:“老爷,奴才们粗心,拉下个食盒,已经使人送到这边。老爷您看……”
曹寅摆摆手,道:“我用过了,使人拿回去吧……”
曹元应了,心里已经拿了主意,回去要好生查查,看看是谁敢这么疏忽,连老爷的吃食都敢不经心,真是无法无天……并不是人人都觉得这窝头难以下咽,魏黑就吃得甚是欢实。
他一手抓着窝头,一手用筷子不停地往嘴里送咸菜条。偶尔撂下筷子,端起汤碗来两大口。
七娘见了,小口咬着自己手中的窝头,觉得没有那么难吃了;香草则是怕丈夫噎着,不停地给他添汤,道:“爷慢点吃,仔细噎着。”
魏黑笑着说道:“说起来,得有二十多年没吃过这个了。这味道同我小时候吃的一般无二。呵呵,吃着这个,想起小时候来。那时还没遭灾,老爹老娘都在,我同老二还不到十岁,一个人就能三、四个拳头大的窝头,将娘愁的不行,直管我们叫‘讨债鬼’……”说到最后,面上已经带了惆怅之色。
香草又给丈夫添了半碗汤,道:“爷若是想老家了,等什么时候不忙了,咱们一道给公公婆婆扫墓去吧。”
“扫墓?”魏黑听了,想起弟弟来,道:“不晓得二弟与弟媳妇如何了,这才几年功夫,添了三个儿子,想来也是父母在天有灵,保佑咱们老魏家人丁兴旺。”
听丈夫提及“人丁”,不由触动香草心事,她心里叹了口气。
七娘拿着手中的黑饽饽,对魏黑与香草道:“这黑面馒首,早先在外头也没少吃,还没吃过这种丁点儿面没有,都是麦麸子的……”
香草见她半晌功夫,才在饽饽边上啃了个浅浅的边,晓得她是不爱吃这个,将旁边的一碟椒盐小花卷送到她面前,笑着说道:“不爱吃就撂下,还是吃这个。”
七娘放下手中的窝头,拿了个花卷,咬了一口,讪讪道:“怨不得曹爷给这窝头咸菜起名叫‘忆苦思甜’,吃了那个,再吃别的,真是觉得自己掉到蜜罐子里。”
香草听了,对魏黑说道:“也不晓得大爷是怎么想的,大爷自幼锦衣玉食的,有什么苦可忆的?换做三姑娘还差不多,姑娘小时候吃了不少苦,我还记得,早年姑娘刚到太太身边时,吃不得大油,吃了就拉肚子。两、三年才转过来……”
从曹颙七岁开始,魏黑就在他身边护卫。别的不晓得,对于他的挑食是深知的,这“忆苦思甜”饭是曹颙张罗出来的不假;要说他会能吃进去,魏黑是说什么也不信的。
曹颙只是休假无聊,想出“训子”这一出来,实没想到竟然感动了一个人,那就是现下在曹颙手中为幕僚的蒋坚蒋非磷。
他与智然都没有家眷,两人一道东西屋住着,伙食也都在一处。
同智然的喜肉相比,他这个还俗的和尚却是茹素,半点荤腥不沾。
“大人有古仁者之风……”蒋坚看着手中的窝头,叹了口气,道:“虽住广厦华屋、锦衣玉食,仍不忘民生多艰。若不是为出身所累,走科举仕途,大人定能封阁拜相。”
智然早年跟着师傅挂单,在些香火寂寥的庙宇里,也吃过各色杂粮。如今拿着窝头,就着红烧肘子,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同魏黑一样,是不信曹颙能吃下这个饭的。早年曹颙在清凉寺守孝时,因为饮食不调,饿得两眼发绿的模样,智然还记得清楚。
或许只是一时童心罢了,智然可不认为那个懒散之人,能从骨子里转了姓子,忧国忧民起来。
只是他不是多话之人,既然蒋坚一副为主翁不平的模样,智然也就跟着听着。心里也寻思着,曹颙的出身真如蒋坚所出是“拖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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