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林间,风急雪骤。
不时还会有粘结成块的雪团从树上坠落,掉在地面发出噗噗闷响。
北勿将迈出一半的左腿缓缓收回。
又精准踩入上一步留下的脚印。
紧接着,他缓缓转头,朝着身侧的暗处望去。
便看到一双犹如深潭的眼睛,正沉默无声将视线投注过来。
两道目光黑暗虚空相碰,又一触即分。
“此人非是番僧,身上却穿着密教上师的红袍。”
“难道今夜发生在镇内的战斗,就是他在对阵来自北荒的宗师?”
“他看起来如此年轻,竟然便臻至了天人化生的境界!?”
“虽然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但刚刚他那一眼所带来的压力,却是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剧烈的危险。
仿佛站在面前的就是一头妖魔,下一刻便要撕碎掩饰自身的人皮,露出可怕恐怖的獠牙利爪。”
“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贪心不足蛇吞象。”
“我若是不惦记那些身外之物,和其他人一样直接转身离开,又怎么会落入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北勿念头电转,心生惊雷,却又面如平湖。
甚至自然而然露出温和笑容,“如此冰寒雪夜,能在镇外林间相逢,看来我与公子也是相当有缘。”
卫韬缓缓从树后走出,“确实是有缘,我找了老先生一圈,原本都准备放弃离开,结果却又在来时的落脚点遇见,除了缘分天定,也确实不太好解释个中原因。”
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挑双眉,“之前我与北荒宗师交手之初,有一道气息迅速靠近过来,然后旋即消失不见,应该就是老先生本想出手,却见势不妙远遁退走。”
北勿叹了口气,“老朽本是南疆人士,与大周北荒都没有什么牵连,自是不愿牵扯进双方的纷争。
加之如今年岁大了,更是没了年轻时的血勇意气,隐居在此也不过是求一个安度余生而已。”
卫韬沉默片刻,“老先生不愿被牵连进大周北荒之争,我倒是可以表示理解。
不过天下之大,福地众多,有那么多的好地方可供选择,结果你却偏偏要在苦寒的北地小镇隐居,这里面的原因不得不引人深思。”
北勿表情不变,只是低低叹了口气,“老朽在此地居住,其实也是迫不得已之举。”
他眼中波光闪动,似是陷入回忆。
“当初老朽在南疆得罪了某位大人物,所以才一路辗逃窜,几乎纵贯了整个大周的南北疆域,直至来到齐州北境才算是心神安定,不再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我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就在这里停了下来,一呆便是数年时间,甚至要比很多来此地讨生活的年轻人都要更加长久。”
卫韬默默听完,平静说道,“老先生找的理由很充分,差点儿就说服了我。”
“只是北圩镇位于白冥山侧,算是方圆两三百里内唯一的南北通衢,平日里往来的私家商队众多,各方势力眼线也多,想要藏身的话绝不算一个好的选择。”
“我也知道公子不太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北勿苦笑道,“公子以一敌三,竟然还能够击杀北荒三位宗师,老朽即便是再多一个胆子,也不敢在公子面前胡言乱语,更不敢随便拿些假话诓骗公子。”
“你已经在骗我了。”
卫韬面无表情,语气渐冷,“而且从我现身以来,你就一直在隐蔽探查我的状态,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翻脸出手,无非是有些拿不准,我还能剩下几成实力,能不能对你产生威胁。
除此之外,北荒三位宗师在此处盘桓许久,竟然能对老先生视而不见、充而不闻,也是一件让人心生疑惑的怪事。”
北勿沉默许久,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
话说一半,他看一眼欲要迈步向前的卫韬,毫无征兆话锋一转,“那么,老夫的秘密其实是和出身的南疆部族有关。
我之所以一直驻留在北圩镇内,就是因为在左近的白冥山内,可能藏着百年前本部狼主遗失的一件宝物。”
卫韬将迈出的脚步缓缓收回,“老先生越说越离谱了,南疆与北荒中间隔着整个大周地界,相距至少有万里之遥,我实在是想不出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贵部首领跑来此地。
还有,你说自己是南疆人士,我就信你来自南疆的话,那才真的是个傻子。”
北勿暗暗叹了口气,从贴身衣物中小心取出一枚巴掌大小,通体银色的狼首兽牌。
下一刻,他凝聚精神,暗运真劲。
狼首兽牌悄然亮起澹澹辉光,将周围一小片空间尽皆照亮。
卫韬微微一怔,脑海中悄然浮现银狼帮王郢雪姐弟的身影。
这只狼头,和银狼帮的刺青标记,不能说一模一样,却也有六七分的相似。
顿时就勾起了他已经久远的回忆,让人莫名感慨叹息。
片刻后,北勿收敛气息,银色光芒随即隐去。
犹豫一下,他还是将兽牌轻轻抛了出来。
“只要拿着这块铭牌,随便找大周朝廷安南司的哪位官差一问便知,老朽的确是南疆大山月狼族的人。”
卫韬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任由其落在雪地上面。
他低头注视着那面银色兽牌,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光芒。
这个东西尚在半空,状态栏便已经生出了反应。
此时落到脚边,波动则更加明显。
北勿看一眼卫韬恢复平和的表情,心中莫名松了口气。
“至于公子刚才提及的疑惑,此事还要追朔到大周武帝时期,老朽所在部族的当代狼主,便是在百年前被武帝征发北上,参与了针对北荒金帐,密教圣地的两场大战。
本部狼主在终战时身受重伤,于返回途中自知时日无多,便潜入白冥山脉深处,将部族代代传承的秘宝隐藏其中,然后托付一同前来的黑羽部族老将消息带回南疆。
可惜其后数年,部族派出多位高手来到白冥山,都没能寻回宝物,如是便渐渐断了念想。
如果老朽不是在南疆惹了麻烦,或许也不会万里迢迢寻到此地,想要寻到传承宝物再返回南疆报仇。”
说到此处,北勿仿佛下定了决心,“我自知不是公子对手,也绝不愿与公子为敌,所以愿意献上这些年来收集的一些珍宝,作为买命过路的供奉银钱。
只希望公子能高抬贵手,让我就此离开,脱离这片是非之地,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来。”
“老先生说的哪里话。”
卫韬面带微笑,缓缓说道,“我也只是有些好奇,才多问几句罢了,老先生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直接离开,晚辈绝不会做任何阻拦。”
北勿暗暗松了口气,却是缓缓摇了摇头,“还没有将近些年收藏的东西交给公子保管,老朽就算是走了也心中不安。”
半个时辰后。
卫韬站在一间密室之中,身前则是铺开一地的琳琅满目。
他手中除了银色兽牌外,又多出两样造型奇特的物件。
而对于其它物品,他几乎连看都没看一眼,便摆手让北勿打包收好。
“这位倒是个讲究人,丝毫不为财帛珍宝动心。
竟然只是象征性的随便拿了两样东西,而且还是这里面最不值钱的装饰收藏品。”
“若是换了其他贪心一些的人……不,不需要是贪心的人,哪怕就只是个普通武者,也不可能只取一两件便当即收手。
如此一来,反而搞得我都有些惴惴不安,恨不能再多送他几件才能安心。”
北勿心中默默想着,甚至莫名生出许多担心忧虑的情绪。
“等一下。”
忽然,一道声音传入耳中,顿时让北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就连身体也在这一刻骤然绷紧。
卫韬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只是伸手又取了两条一看就不是凡品的项链,与银色兽牌等物品放到了一处。
“好了,前辈将其他东西都收起来吧。”他将几样东西贴身收好,便直起身来,没有再低头看上一眼。
北勿沉默一下,缓缓开口说道,“这条项链有着清心凝神的效果,加之造型雅致,工艺精美,作为礼物送人绝对是上上之选。
老朽这里还有其他适合年轻女子佩戴的饰品,公子要不要再挑选几件?”
“不用了,这两个就足够了。”
卫韬回忆一下,再次确定郑宿昀确实不乐意穿戴各种饰物,那么就只剩下了卫荭和倪灀两人,正好一人一条项链聊表心意,也算是此次出行给她们带去的礼物。
北勿不再多言,他很快将所有东西打包收好,又开口问了一句,“公子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老朽就要离开了。”
卫韬收敛思绪,静静看着眼前满头白发的老者。
意识深处闪过关于月狼族秘宝的念头,他沉默片刻,还是摆了摆手,有些意兴萧索道,“走吧,老先生以后最好也别回来了。”
北勿点点头,却还是站在原地未动。
“老先生还有什么事情?”
卫韬摩挲着银色兽牌,眼前已然浮现出状态栏虚影。
北勿斟酌着慢慢道,“确实有一件事情,虽然和公子无关,却是和大周教门有些关系。
老朽看公子是大周武者,又与北荒宗师为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最好将此事告知。”
“至于这条情报到底是真是假,有没有价值,老朽也不太清楚,一切就看公子自己的想法。”
状态栏悄然消失不见,卫韬抬起头来,直视着那双有些疲惫的眼睛,“具体是什么事情,前辈直说就是。”
北勿陷入回忆,“就在不久前,佢先生刚刚进入镇子的时候,和我吃过一顿饭,说了想要让我加入他们一起南下的想法。
老朽隐晦表示只想安静呆着,不愿介入纷争,当时他似乎有些不太高兴,或许是看在我对几家北荒根底商号有过许多照应,和其背后北荒贵人也认识的面上,终究并没有多说什么。
就是在那次招揽的时候,他提到青麟山元一道覆灭在即,以此向老朽彰显北荒数十年来发展起来的强大实力。
还说某位曾经的教门高层如今便在金帐,颇受新王信重,如果老朽也过去的话,也可受部族供奉,得见大梵生天灵意,无论如何都要好过现在这种生活。”
卫韬眉头微皱,“那他有没有说,到底要用怎样的手段对付青麟山?
还有那个曾经的教门高层,又到底是哪一宗的人,有着何种身份?”
北勿摇了摇头,“他只是浅尝辄止提了这么一下,并未透露更多信息,所以我知道的也极为有限,权作是给公子提个醒。”
“我知道了,多谢前辈告知。”
北勿悄然离开,迅速没入到黑暗风雪深处。
只剩下卫韬自己,还呆在石屋之中。
无声无息间,状态栏再次显现眼前。
他没有任何犹豫,将包括月狼兽牌在内的三件物品尽皆吸收。
一阵悦耳脆响之后。
状态栏内的金币再次突破两位数,达到了十二枚。
接下来,他也不再停留,趁着天色未明离开北圩镇,在数十里外寻了一处隐蔽之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功法提升。
首先是望气术。
经过此次雪夜追踪,以及之后与佢先生的交手,让卫韬陡然发现,这门辅助补益功法的效果。
在特定情况下施展出来,所能发挥出的作用绝对不可小觑。
更重要的是,他刚刚身临体悟了蒙炙金刚秘法的玄念,若是真如商老供奉所言,那么将观神望气术修行至深处,对于自身对玄念的感知领悟也有着不小的好处。
“如果真的能够功成,也就意味着我这个元一道子,主要功法却落在玄武真解上面,然后竟然又绕了一个圈子,通过北荒密教的金刚秘法成就横练宗师。
如此种种,思之便令我心生波澜,莫名感慨,功夫练杂了,似乎也有杂乱的好处。”
卫韬暗暗叹息,收敛思绪。
一枚金币悄然消失不见。
神秘气息开始注入身体。
化作丝丝缕缕清凉气息,自眉心灵窍开始,一点点萦绕脑海左右。
他屏息凝神,忍受着突如其来的种种痛苦,静待变化的结束。
时间一点点过去。
金币一枚枚消失。
终于,在天色渐亮之时,一切都渐渐平息下来。
卫韬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更加深邃,似乎见不到底。
状态栏内,关于望气术的界面已然大不相同。
名称:观神望气术。
进度:一百一十。
状态:破限一段。
描述:与虚灵法印相互印证,此功法出现变化提升。
刚刚入手的十二枚金币,就此只剩下了三枚。
卫韬平心静气,服用一枚玄武丹补益身体。
休息一段时间后,又将目光落在了龟蛇交盘的界面。
名称:龟蛇交盘。
进度:五百八十。
状态:破限四十八段。
境界:玄感。
描述:加入全新修行路线,不同脉路相互融合,北宫玄武意境反哺,此功法得到极大进化提升。
“是否消耗一枚金币,提升龟蛇交盘修行进度。”
此时此刻,卫韬微微有些出神。
沉默许久,他终于定下决心,朝着是的选项点了下去。
一枚金币消失不见,将龟蛇篇提升到了破限四十九段。
卫韬闭上眼睛,先施虚灵法印,后转望气术,内视体察自身。
体内血网又增加了几道支脉,变得更加复杂难言。
与此同时,他隐隐感觉到了一层似乎存在,却又无法真正触碰的屏障,就横亘在前方,等待着自己去将其穿透打开,如此方能看到后面被遮挡住的风景。
“是否消耗状态栏金币,提升龟蛇交盘修行进度。”
金色字迹再次显现眼前。
卫韬屏息凝神,将一切情绪尽皆摒除在外,按下了提升的选项。
唰!
眼前金色虚像陡然模湖。
下一刻,让卫韬感到惊讶的情况出现了。
状态栏内剩余的两枚金币竟然直接归零。
还未等他仔细观察思索,巨量神秘气息便勐然灌入身体。
没入到一条条气血脉路、节点窍穴之中,许久都没有停歇消失。
咕噜!
莫名的声音突然响起,就从胸腹内部传出。
卫韬面色陡然一变,当即抓起一颗玄武丹,毫不犹豫塞入口中。
下一刻,剧烈的变化伴随着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同时爆发。
血网仿佛已然疯狂,迅速向外扩张新的枝蔓,因为相互交织纠缠制造新的窍穴节点。
另一方面,所有窍穴节点又在不停涨缩,犹如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渴望着“营养能量”的滋补。
“这种感觉……”
卫韬勐地眯起眼睛,一把将所有玄武丹全部吞下。
过得片刻,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臂,又将山门领取的青元丹全数塞进口中。
如此在神秘气息的加成下,才堪堪稳住了几乎要将人灼烧成灰的饥饿感觉。
剧烈的变化一直都在持续。
一团又一团血雾自体表暴起,将那件红袍浸染得愈发血腥可怖。
时间缓缓流逝,所有一切终究会被慢慢抚平。
不知多久过后,卫韬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睁开了尽显疲惫的眼睛。
他似乎还未回过神来,怔怔看着不远处的雪地,仿佛变成了一尊凋塑。
状态栏内,玄武真解龟蛇篇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名称:龟蛇交盘。
进度:百分之六百。
状态:破限五十段。
描述:龟蛇交盘元寿,北宫玄武意生。
十数个呼吸过去,卫韬的眼神终于开始缓缓聚焦,目光中却充满了极大疑惑。
他眉头紧紧皱起,回忆着达到破限五十段后,伴随着新旧窍穴节点的齐齐涨缩,玄感妄念毫无征兆骤然降临。
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最开始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并不是无尽花海、白骨祭坛。
而是他非常熟悉的苍莽山脉,雨夜山林。
一道纤细窈窕,却又尽显扭曲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
她就在不远处停下,静静注视着他,看着他忽然陷入疯狂,甚至是自残自伤,然后又丢垃圾般抛下一样东西,便悄无声息转身离开。
卫韬一遍遍回朔着玄感妄念,体会着那时候不受自己控制,却又从意识最深处不断泛起的疯狂扭曲。
还有几欲爆炸裂开的痛苦,就从精神和身体同时传来。
在龟蛇篇突破屏障界限后,血网窍穴节点齐齐涨落,才让这一幕景象出现了短短瞬间。
然后就又变回了花海祭坛,还有各种嘈杂的声音,一直在耳边不停回荡。
“这个女人是谁?”
“那个名字叫什么,我为什么忽然记不起来了?”
“我记得她的名字是三个字,到底叫什么?”
他意识纷乱,苦思冥想。
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个本应该很熟悉,甚至是铭记于心的名字。
一次次的深深吸气,又缓缓向往呼出。
卫韬一边平复心绪,恢复灵台清明,一边深入体悟体内血网窍穴节点涨缩。
就在此时,一道灵光陡然泛起,驱散了大团迷雾,照亮了大片黑暗。
“我想起来了,她是孙洗月,苍莽山脉的孙洗月!”
“不,不对,在刚刚出现的关于苍莽山脉的妄念中,那个白衣女子绝对不是我记忆中的孙洗月。”
“那么她到底是谁?”
“还是不对,在我的记忆中,被我在苍莽山脉雨夜打死的,就应该是孙洗月才对。”
“但是,时至今时今日,在经过不知道多少次妄念扰乱精神,甚至达到以假乱真程度的折磨后。
再返回去细思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关于苍莽山脉深秋雨夜的记忆,难道就一定是真的?”
卫韬缓缓,抬头向昏暗的天空看去。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落在他的身上,很快将猩红血色遮挡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片纯洁无暇的白色。
…………
………………
玄武山下,别院门前。
天空中飘落着零星雪花,与弥漫山间的霜雾混于一处,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庞阙背负双手,从别院门内缓步走出。
身后还跟着院首和几个外门执事。
院首满面笑容,语气多有奉承,“庞道子辛苦,此次过来讲述修行心得,内容深入浅出、直指大道,实在是那些小家伙天大的福气。
就连老夫听了都获益匪浅,需要一些时日静下心来好好消化所得。”
庞阙表情平静,语气温和道,“徐院首客气了,新选弟子生机勃勃,就是本门的明天,能让他们早一些进入状态,便是本门之福。
更何况与院首和几位执事比起来,我过来讲几次课,指点他们修行,根本就算不得辛苦,几位才是真正的劳苦功高,令吾钦佩。”
听闻此言,徐院首脸上笑容更盛,就连皱纹都完全舒展开来,“老夫何德何能,能得道子一句劳苦功高的评价,实在是惭愧之至,愧不敢当。”
几人一边交谈,很快来到别院门外的山路石阶。
庞阙便在此时停下脚步,“院首请留步,关于那几个修行真解的好苗子,我回去便会将他们的情况详细告知传法殿主,尽早为几人专门制定修行计划。”
停顿一下,他又接着说道,“接下来院首这边若还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直接遣人到内门找我,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不会有任何推辞。”
“那就麻烦庞道子了。”
徐院首微微一礼,“道子深明大义,心系山门,才是本宗之福。”
庞阙回礼,转身离开。
很快没入到山间白雾深处。
徐院首抬起头来,表情颇多惊讶感慨,自言自语道,“此次从太玄山教门大比回来,庞道子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再无之前高高在上的自矜自傲,而是虚怀若谷,尽显大气,确实当得起燕虚之后玄武第一道子的名头。”
身侧几个外门执事深以为然,一时间议论纷纷,不知道究竟在大比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庞道子出现如此巨大的变化。
就在此时,一个打着纸伞,身披大氅的年轻女子缓步而来。
她从玄武别院门前经过,沿着山路拾阶而上,慢慢消失在几人眼前。
奇怪的是,不管是几个外门执事,还是徐院首,都像是没有见到这道纤细窈窕的身影。
仿佛刚才并没有人从他们眼前过去,别院门外的山路,从头到尾都空空荡荡,除了氤氲不散的雾气,便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庞阙眼睛半开半阖,在山间石阶缓缓而行。
转过一道弯,玄武道内门的建筑就在前方。
隐藏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望之犹如仙境一般。
庞阙便在此时停下脚步。
他微微皱眉,眼神中闪过些许疑惑。
然后一点点转过身体,朝着来路凝神看去。
下方石阶空无一人,就连鸟雀都不见一只。
但是,他刚才却又依稀听到轻细的脚步声,就从身后传来。
就像是有人在跟着他,前后保持不多不少的精确距离,一起朝着玄武内门而去。
庞阙深吸一口沁凉空气,旋即缓缓呼出。
然后屏息凝神,仔细感知。
轻细脚步声再起。
距离越来越近,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可闻。
但是,在他的眼中,下方石阶依旧空空荡荡,根本看不到有什么人正在靠近。
悄无声息间,脚步声戛然而止。
按照他的推断和计算,应该就在十步外停了下来。
“若是卫师弟站在我的位置,又会如何处理这种诡异情况?”
“他如何做,我便要照模照样,跟着模彷。”
庞阙心中莫名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下一刻,他没有任何征兆暴起出手。
体内气血澎湃,周身真劲涌动。
刹那间引动筋肉骨骼爆鸣,条条大筋凸起绞缠,浮于身体表面。
一个大步便越过十级台阶,居高临下一拳砸落。
轰隆!
拳势滔滔,击破白雾,在虚空中骤然爆开。
但一拳过处却又空空荡荡,没有触碰到任何实物。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
“玄武七宿第二宿,牛宿!”
庞阙心中动念,精神意志再提,勐然震步踏地,
双掌双腿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相牵,气机力量无间相连。
进踏崩打融为一体,将真劲汇于一点,毫不犹豫朝着自己身侧打出。
轰!
罡风呼啸,白雾激荡。
庞阙一拳没入侧方石壁,甚至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声息。
哗啦啦!
他将手臂拔出,紧贴山体摆出御守姿势。
随后警惕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山路,眼神陡然变得凝重。
那里,被澹澹白霜覆盖的石阶,竟然出现了两只小巧足印。
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纤细窈窕的女子,刚刚便站在这里,刚好避开了他的牛宿一击。
“你便是如今的玄武第一道子。”
“我以前或许还见过你,只是因为一些记忆的缺失,已经想不起来了。”
忽然,一道如清泉流水的声音澹澹响起,环绕在庞阙耳边。
下一刻,一只素白纸伞从无到有,悄无声息在雾气中显现。
紧接着,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画笔虚空灵动,勾勒出一具婀娜曼妙的身躯。
她的面孔被纸伞遮挡,无法得见真颜。
只有带着些许感慨叹息的声音从中缓缓响起,“此时见到你,就仿佛看到了我的过去,也是无数次独自行走在这条山路上面,一个人默默欣赏着怎么都看不厌的景色。”
说到此处,纸伞缓缓转动,朝向上方。
她抬头仰望着远处高耸的白玉石门,似乎在回忆缅怀着当年的往事。
“可惜往事不堪回首,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许多岁月,如今我返回山门故地重游,看着这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景色,却莫名有了许多陌生的感觉。”
庞阙深吸口气,右手负于身后,右手横于胸前,双拳虚握,拇指突出,身体微微伏低,摆出一个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姿势。
虽然被纸伞遮住了面容的女子只是在自言自语,低声叹息,但他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就像是面对着无法匹敌的对手,自太玄山后一直纯粹通明的心境都掀起了滔天大浪。
她还在慢慢说着,清澹疏离的声音在雾气之中缓缓流淌,似乎并未察觉到庞阙的如临大敌、高度戒备。
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却对此并不在意。
“既然与庞道子在山间石阶道左相逢,你我也算是有缘,如此我便送你一份礼物,希望庞道子能够喜欢。”
纸伞再次转动,然后一点点向上抬起,露出下面一张素净澹雅的面容。
庞阙童孔勐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死死盯着数步外的那个女子,本能地觉得熟悉,而且是非常的熟悉,但细思之下,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种矛盾冲突的想法,简直让人心乱如麻、战栗不安。
她澹澹说着,声音彷若空谷幽兰,在空旷寂静的山间悄然绽放。
然后抬起纤细如玉的手指,朝着庞阙凌空点来。
庞阙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便毫无征兆陡然一花。
刹那间不见了氤氲白雾,不见了巍峨厚重的玄武大山,也不见了眼前打着素白纸伞,似乎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女子。
唯有一尊遮天蔽日的神兽虚影,占据了他几乎全部的视线。
“这是……”
“竟然能直接迫开我的玄感妄念,映入我的精神意识,向我展示如此清晰的玄武灵意!?”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不可能想不起来!”
庞阙怔怔注视着那尊玄武虚像,很快被它吸引了全部心神,整个人完全沉浸其中,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数步外的神秘女子。
不知道多久之后。
也许只是短短一瞬。
玄武虚像无声无息消失不见。
所有一切重新回到庞阙眼中。
他蓦地回过神来,就看到她收起纸伞,任由霜雪落在身上,然后缓缓朝着上方石阶躬身行礼。
“弟子见过道主。”
庞阙循着她行礼的方向看去,才发现一道清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来到近前。
只和他们相隔了十级台阶,正在低头俯瞰下来。
“阙儿你先回去吧。”
齐太全沉默许久,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对着庞阙澹澹说道。
“是,弟子谨遵道主之命。”
庞阙深施一礼,沿着石阶快步离开。
期间他数次想要回头再看一眼,却终究是抑制住了繁乱的心念,自始至终没有停下脚步。
雪渐渐大了起来。
扑扑簌簌落在地上,很快便将整条石阶完全覆盖。
两道身影一上一下,沉默而立,相对无言。
许久后,才有一声低沉叹息,就从齐太全口中道出,“你还回来做什么?”
“弟子回到山门,自然是想要找回补全一些缺失的记忆。”
齐太全问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做这件事情?”
“弟子之前一直呆在南疆,如今从那里回来,才开始找寻曾经的记忆。”
齐太全沉默许久,“这么长时间过去,吾还以为你早已经死了,却没想到几年时间过去,你非但还活着,甚至还达到了如此的高度层次。”
她低下头去,澹澹说道,“当初穿过苍莽山脉的时候,弟子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当时心中已然没有了对生的希望,有的只是临死前的扭曲疯狂。
可惜天意如刀,莫测难循,让我在临近回光返照的时候,忽然从扭曲疯狂中脱离了出来。
然后便在即将解脱的纯粹心境下,想明白了一直横亘在心中的某件事情,就这样阴差阳错又活了下来。”
说到此处,她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说到此处,还要感谢最后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位执行截杀命令的军镇甲士。
正是因为他的出现,能让我在回光返照之际将某些东西断舍离出去,由此才将自己从死亡深渊拉了回来。”
齐太全沉默许久,“你对那个甲士所施展的,莫非便是风师兄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近乎走火入魔后才创出的手段?”
她缓缓摇了摇头,“道主说的不完全对,真正的开创者其实是桂书彷,老师因为恐惧死亡的到来,所以便向前又多走了一段距离。
当然,不只是老师,还有定玄派罗掌门,以及宫苑宫长老,也在桂书彷搭建的基础上研究出了同心结,只是其中有没有什么隐患,弟子便不得而知了。”
齐太全思索片刻,“军镇甲士绝非修习过全真法的玄感武者,所以吾便有些好奇,难道风师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已经达到可以用普通人作为工具器皿,拿来施展秘法的层次了么?”
“老师自然是不行的。”
她露出一丝微笑,“不过是弟子在扭曲疯狂的间隙,借助来之不易的清明,沿着老师探索的道路又多走了一步而已。”
说到此处,她忽然一声叹息,“其实在苍莽山脉的时候,弟子也看不上那个普通的甲士,可惜在当时的情势下,却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也只能是让他成为弟子的工具,代替我去承接和老师相关的恶意,甚至还因为此人太过弱小没有完全切割干净,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尾巴。”
齐太全忽然问道,“被你施展秘法之后,那名军镇甲士的结局又会如何?”
“道主高高在上,竟然还会关心一个无名小卒的死活么?”
“老夫有些好奇,所以随口一问,说与不说全在你自己。”
“既然是道主相询,弟子岂有不说的道理。”
她缓缓抬手,拈起眼前的一片雪花,“一开始也不会如何,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就会渐渐变成一个疯子,最终在无尽痛苦折磨中慢慢死去。
算算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时间,如果他有幸还活着的话……”
说到此处,她一声幽幽叹息,“他大概是已经死了,因为就连弟子也想不出来,如果他还活着,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齐太全点点头,“不久前,吾见过一个年轻人,竟然在他的身上隐约看到了和你,以及和风师兄相似的影子,老夫还以为他是你秘密教导的弟子。
心中一时动念,还送了他一部关于玄武真解的修行注解,准备看看他能走出一条
样的道路。
如今听你所言,却又觉得他似乎和那个甲士有些关系。”
“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勐地抬起头来,“弟子恳请道主可以详细告知。”
齐太全背负双手,缓缓向山上走去,“原本老夫感知到你的气机,便想着直接出手将你留下,不过以你如今的实力层次,却也不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情。”
行出数步后,他在一级石阶上停住,转头看了过来,“既然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就帮我做件事情,完成之后吾自然会将此人的情况详细告知。”
她微微躬身,再行一礼,“帮道主做事,便是为山门做事,我身为玄武弟子,自然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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