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细枝嫩芽破开冰雪,钻出冷硬地表。
然后它迅速生长壮大,给附近带来盎然生机。
在这个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深夜,仿佛在九圣山内开辟出来一块福地,内里已经春暖花开,与周围的冰冷肃杀、万物俱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悄无声息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嫩芽开始发散分叉,化作无数蜿蜒游动的透明触丝,很快铺满了更加广阔的区域。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地下缓缓钻出。
就像是一株植物破土发芽,慢慢舒展着窈窕有致的身躯。
而在她的前后左右,又有其他人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很快将这一小片“福地”完全占据。
“桂前辈收敛气机、隐匿身形的法门当真厉害。”
“不仅瞒过了青莲法王和洪老供奉,甚至就连后面出现的卫道子都没能发现端倪。”
云虹轻轻一动,身上所有外物便消失无踪,衣衫整洁如新,不见一点积雪浮尘。
她微微侧头,看向不远处缺失了两条腿,腰下诡丝涌动的半截身体,面上露出一成不变的平澹笑容。
“不过是一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罢了,当不得云虹道子如此夸奖。”
桂书彷注视着卫韬消失的方向,语气感慨叹道,“比起青麟山卫道子的惊人天赋资质,恐怖修行进境,老夫这一点能力又算得了什么。
想我殚精竭虑、苦苦追寻,数十载的谋划积累,却还比不过他一战过后的感悟提升,让人不由自主生出心灰意冷的念头。”
云虹却没有什么惊讶,依旧是平静澹然的表情,“太玄山教门大比,卫道子可是公认的七宗第一道子,有此成就也是应有之意。
就像是当初的孙师姐,所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或许在我们眼中难于登天的事情,在他们那里不过相当于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午后小憩而已。”
“他和孙洗月不一样。”
桂书彷缓缓摇了摇头,“孙道子确实称得上是惊才绝艳、状若天人,非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存在,但以我浅薄的眼光去看,她一路走来轨迹还算是有迹可循。
若是让我沿着她走过的道路再来一遍,虽然最大的可能就是半道崩卒,根本没有办法像她一样走到现在,但终归是能够大致知晓其中的主干脉络所在。”
停顿一下,桂书彷的声音忽然变得疑惑,甚至还有些抑制不住的迷茫。
“但是,自从在珞水晒金场第一次接触到卫道子后,其后老夫又数次与其有过接触,却是完全无法理解,他到底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举跨过天人交感、阴极阳生两大门槛,成就了阳极横练大宗师。
差点儿忘记了,他现在不仅仅是金刚秘法阴阳归一,而且还将玄武灵明无极全部修行到了天人交感层次,比起单纯的阳极横练,就又难了不止一个层次。”
“而更让我无法理解的,则是他所展现出来的那道玄武真意,以及罗掌门与他交手时所感知到的其他武道真意。
毕竟人力有穷而天地无穷,武者纵然天赋资质再强,那也有着人身的极限存在,无论如何都难以打破屏障,但这一点在其身上似乎并不存在。
就像是他这个人根本没有极限存在,所修功法都能够穿透屏障,达到破限的高度层次。”
云虹沉默思索,再开口时声音忽然变得层层叠叠,“那么在桂前辈看来,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卫道子其实不是人?”
“不是人……”
桂书彷眉头紧皱,认真考虑思索许久,终究是缓缓摇了摇头。
“如果一个动物,看着是老虎,听着是老虎,一切动作习惯也和其他老虎无异,那么它就是一只老虎。
所以换成人也一样,不管从什么角度去看,卫道子他就是一个人,即便因为修行玄武真解显化出了少许别样的特质,那也不是其他非人的生灵。”
“而且我当年为了将幽玄诡丝重现世间,曾借助巡礼司中丞、天机府参事的职务便利,翻阅查询了大量秘藏典籍,深入细致研究过所有上古传说、神话志异。
里面的内容多有猎奇之意,但却从未有过和卫道子相同的描述,所以说云虹道子的这一猜测,还是做不得准。”
两人说到此处,忽然同时闭口。
又齐齐转头,朝着眠龙镇所在的方向看去。
桂书彷道,“看来他们的交锋已经分出了胜负,我们也该离开了。”
云虹问道,“在桂前辈眼中,眠龙镇的战斗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我不知道,所以不敢妄言。”
桂书彷思索着慢慢道,“如果是生前的武帝,只要他决定要下杀手,那么有一个算一个,不管是阴极还是阳极,甚至是法境大宗师,来到九圣山的武者绝无幸免之理。
不过现在却有些不太好说。
金帐王主承载梵天灵意,且与之交融一体,非是普通法境宗师可比。
玄武道主将龟蛇碎片纳入己身,也有着对抗神意的能力。
孙洗月则是不见不闻,即便面对神意也能部分隐藏形迹。
他们三人若是全力出手,还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毕竟武帝真灵陨灭不存,最多只剩下了一丝执念而已,他御使那道神意对敌,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本身修持的功力。”
云虹又道,“桂前辈接下来准备如何安排,我们准备去一趟九圣门,看一看当初九圣传人所写的山中纪事。”
“我劝云道子最好不要去。”
“哦?虽然以前未曾去过,但我们也知道九圣门最强者只是门主一个阴极宗师而已,不过听桂前辈的意思,九圣门里还隐藏着阴极阳生的大宗师?”
桂书彷摇了摇头,“不是有阳极之上的大宗师,而是可能会出现预料之外的危险情况。”
他看了眼云虹身后的几道身影,“即便是你们有青莲圣女和玄武宗师,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桂前辈所说,究竟是什么危险?”
“神意现,天下乱。”
桂书彷慢慢说道,“武帝生前所说的这句话,并不是专门针对的北荒之地,而是还有着更加深层次的含义在内。
如果在神意未现,武帝未起之前,去九圣门游览一圈倒没什么,但现在神意已现,那里或许已经变得不再安全。”
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感慨,“自极北冰海返回后,武帝虽然很快陷入疯狂,但对于身后事的安排却大有深意。
就好比他为何不葬于大周皇陵,而非要选择在九圣山中,道子可知其中的缘由?”
云虹摇头,连带着身后所有人同时摇头,“我们没有谁是武帝时期的老人,自然不知道当时他老人家到底有何深意。”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桂书彷的回答却是有些出乎预料,“武帝自葬九圣山,就算是我也是直至此次醒来之后才刚刚知晓,并且深感惊讶疑惑。
毕竟在此之前,我也一直以为他老人家就在大周帝陵,最多是尸身不朽藏于大内宫中,作为护佑武家皇族的最后安排。”
“不过今夜我思虑许久,却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桂书彷低着头,思忖着缓缓道,“武帝自葬九圣山,不愿长眠大周皇陵,并非他感觉愧对列祖列宗,而是可能有着两个原因存在。”
“第一个原因,九圣山位于齐州南境,比较靠近北荒之地,却又并不算太过靠北,正适合作为迎接神意,监控梵天的地点。
还有第二个原因,当年在武帝踏破北荒金帐,打灭梵天神意时,九圣山忽有天灾出现,他便派了最信任的影内侍等人前去查探,最终也没有解释和结论记录在桉。
两件事结合起来看,至少在百年前的北荒战事完全结束前,武帝就已经对身后事做出了详细安排,然后便在这片荒凉之地一躺百年,直至今时今日才随着神意显现重临世间。”
云虹仔细倾听,沉默思考,“九圣门传承自九圣传人,传说中的九圣又隐居于此山中,所以桂前辈才认为九圣门非是善地,最好离远一些。”
桂书彷微微一笑,“对老夫来说,罗掌门被青麟山卫道子一顿暴打,导致双腿尽断,实力跌落不止一半,所以必须避开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免得深陷其中无法自救。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并不意味着事实该当如此。
云虹道子也可以去更进一步的查探,或许一切无事发生,也有可能会遇到天大机缘,而不是我自以为的危险。”
…………
……………………
云层低沉,越积越多。
出了九圣山之后,天气似乎变得更加糟糕。
虽然已经到了黎明时分,却依旧黑暗阴沉,不见一丝光亮出现。
一场更大的暴风雪正在酝酿,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席卷整个天地,将一切都笼罩在白色冰雪深处。
两道身影在荒野中快步而行。
风雪越来越大,却无法影响到他们分毫。
任凭在远处如何鬼哭狼嚎,却始终无法进入到两人近前,周身数尺之地完全是一片风平浪静之景象。
“洪前辈的归虚演法确实高明,不合你的心意,就连风雪都无法进入。”
卫韬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真心实意赞叹了一句,“倒是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句古老谎言,说的便是风能进、雪能进,皇帝不能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洪舜峑心中瞬间转过不知多少念头,生出了诸般想法。
他当即恭声回道,“老奴对公子的忠诚上天可鉴,绝对没有任何的欺骗之言。”
卫韬似笑非笑看来一眼,“洪前辈不需要这么紧张,你就算真的骗了也没关系,最多也就是让我有些失望,感慨一下自己识人不明、有眼无珠,然后将你直接打死而已。”
洪舜峑蓦地一个寒颤,似乎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一下却终究是没能说出口来。
卫韬对此浑不在意,随口转移了话题,“洪前辈与九圣门老门主相熟,说要带我去那里暂避武帝之威,顺带询问一下他们知不知道九圣山帝陵之事,现在还有多远的距离?”
虽然天气严寒,他浑身上下却都一直向外散发着熊熊热浪,就如同一只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炉。
这都是灵药大还丹的功效,极大缓解了他如期到来的饥饿感。
但因为保证安全的缘故,每粒丹丸都被卫韬捏碎一人一半,如此便导致了洪舜峑服食大药过量,他却还颇有些欲求不满。
如此才在洪舜峑的建议下,准备前往九圣门一趟。
不过他的主要目的却不是其他,而只是想要化缘吃顿便饭。
先填补完龟蛇交盘破限百段之后带来的巨大亏空,接下来才能继续功法的提升。
状态栏内还有三十多枚金币。
每每想到空有这样一笔巨款而无法使用,卫韬心中便火急火燎,犹如猫抓一样难受,恨不能下一秒就进到九圣门中,借用他们一点药材丹丸补益自身。
洪舜峑大致估算一下距离,“回公子的话,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最多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能到达九圣门。”
“还要一个多时辰。”
卫韬平静心情,缓缓呼出一口浊气,“那最好能再快一些,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太多的耐心。”
忽然,他毫无征兆停下脚步,朝着一侧看去。
洪舜峑眉头皱起,几乎不分轩轾转头,目光落在了相同的地方。
那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轰!
风雪涌动,拳势滔滔。
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卫韬一拳迫开风雪,刹那间便将大片荒野地面清空。
但是,拳势过处空空荡荡,毫不着力。
他遵循着心中那丝感应,这一击明明覆盖了不小的区域,最终却还是无功而返。
一拳过后,卫韬骤然由极动转为极静。
目光穿透再次落下的茫茫大雪,缓缓环视前后左右。
不见不闻,不触不临?
他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又当即被自己否定。
孙洗月的不见不闻,并不是这种感觉。
那么,到底是谁?
下一刻,眠龙镇内那个只出现了一瞬时间,随即便消失不见的红袍老太监浮上心间。
思及此处,卫韬叹了口气,“我一直没有发现,洪前辈也没有发现么?”
洪舜峑微微躬身,“追踪者应该是一直在武帝身边服侍的影公公,老奴也是在公子有所反应之后才突生警觉。
影公公人如其名,所修的功法名为如影随形,一旦施展出来便如同行走于阴影之中,就连阳极宗师的天人交感都要被欺骗。”
卫韬点点头,毫无征兆再次出手。
刹那间跨过十数丈距离,将大片灌木丛夷为平地。
但是,此次攻击依旧毫无所获。
没有捉住老太监的一片衣角。
就在此时,他忽然目光一凝。
看到眼前飘飞的雪花,无声无息从中分开,变成左右完全对称的两片。
卡察!
仿佛有一声轻响,就在他的心中直接荡开。
然而当他仔细辨别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听到。
唯有呼呼风声,穿越旷野而过。
卫韬屏息凝神,抬手摸了摸脖颈。
那里莫名有些发痒,似乎被一根发丝轻轻拂过。
留下了一道极浅的痕迹。
他忽然有些烦躁。
如影随形,却又难以看到的敌人。
没有任何气息波动出现,神不知鬼不觉就已经落在身上的攻击。
非是孙洗月的不见不闻,却又和不见不闻一样难缠烦人。
如果不是阴阳归一的横练之躯,再加上破限百段的龟蛇交盘,刚刚只是这一下,怕是就能斩掉他的头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一道流血的伤口都没能割出。
不远处,洪舜峑却是心中一跳,额头甚至冒出细密冷汗。
他可不是阴阳归一的横练大宗师,可以对这种程度的攻击直接视而不见。
如果影公公刚才选择了他作为攻击对象,后果将不堪设想,就算不死也要见血受伤。
没有任何犹豫,洪舜峑当即将精神凝聚一处,力量融为一体,不顾消耗归虚演法,将周身所有其他外物尽数排斥出去。
卡察!
又是一声或许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轻响。
卫韬挠了挠左侧面颊,目光掠过如临大敌的洪供奉,继续寻找着如影随形的影公公。
数个呼吸后,忽然刺啦一声裂帛脆响。
顿时打破了除风声外的沉默寂静。
卫韬缓缓低头,看着所穿黑袍裂开的一道口子,心中陡然怒火升腾。
轰!
毫无征兆的,黑暗便于此时轰然降临。
以他的身体为中心,陡然风停雪住,死一般的沉闷寂静。
又有无数猩红触丝透体而出,朝着四面八方疯狂生长蔓延。
紧接着,氤氲雾气升腾,将所有一切尽皆掩盖在内。
但是,感知之中却依旧空空荡荡,没有发现与神意相关的任何痕迹。
卫韬眉头皱起,面上多出几分凝重表情。
如果能够发现对方的踪迹,或许只需要不到一个呼吸时间就能结束战斗。
可现在摆在面前的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难题。
更重要的是,影公公大概率是武帝的眼线。
若是一直耽误下去,有可能就会等来武帝的出现。
卫韬闭上眼睛,回忆孙洗月与影公公交手的全过程,寻找着对方可能存在的破绽。
刺啦!
黑袍再次被割出一道口子。
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
很快就变成了丝丝缕缕的布条。
卫韬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
心中忽然闪过些许明悟。
“我大致明白了。”
“洪舜峑刚刚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就算是阳极宗师的天人交感都要被欺骗。
所以说影公公的如影随形,从头到尾都在影响着我的感知,所以才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
“那么,要破开他的如影随形法门,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
卫韬忽然一声暗暗叹息。
如果仅仅是面对一个影公公,他宁愿和对方一直这样耗下去,看一看到底谁才更加持久。
而不是用刚想到的办法主动出击。
但是,影公公是武帝的内侍,若是他们之间能互通消息,那他就已经处在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必须用最快速度将其解决,然后当即远离此地。
想到此处,卫韬反而闭上了眼睛。
整个人在此时此刻忽然变得有些不同。
不远处,洪舜峑蓦地一个激灵。
下意识朝着卫韬所在的方向看去。
在他的感知中,不远处的黑暗忽然不再涌动。
取而代之的则是令人心季的死意。
还有吞噬吸收一切生机的大恐怖,就从黑暗最深处溢出。
咕冬!
洪舜峑喉咙涌动,怔怔看着那道被黑暗淹没的身影,心中忽然闪过玄武道主的面孔。
回忆起在去往眠龙镇之前,被玄武道主所支配的恐惧。
但就在下一刻,就连玄武道主的身影都消失无踪。
一股更大的恐惧悄然从心底升腾。
洪舜峑知道,这是自己接连两次被击败后,心境已经出现了裂隙,所以才会受到如此巨大的影响。
但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更无法从这种影响中摆脱出来,只能是任由其完全笼罩心灵。
“他还是不是人,如果不是人的话,又会是什么?”
“玄,玄武……”
“老夫竟然亲眼看到了玄武!”
“他就是玄武,玄武就是他!”
轰!
黑暗忽然再次恢复了涌动。
其中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红袍身影,正在踉跄向后退去。
紧接着,一双猩红眼睛勐地亮起,牢牢钉在了那个干枯扭曲的身体上面。
轰隆!
陡然一道惊雷炸响。
两道身影在风雪深处遽然对撞。
在洪舜峑眼中,只看到红衣红袍的影公公被卡住脖颈,按在地上一路向后狂飙突进。
沿途泥沙积雪剧烈炸开,撞碎不知多少大石,直至在荒野之中留下一条长愈百丈的笔直壕沟,才算是风暴消散,最终停歇下来。
不久后,一道红衣红袍的身影缓步而来。
洪舜峑只看到了那双猩红眼眸,陡然感到一股绝大恐惧涌上心头。
在他的感知之中,并不是一个人正在走来,而是充满死意,还要吞噬生机的龟蛇交盘尸体,占据了所有的视线,甚至马上要将他盖压笼罩。
不自觉的,他再次跪伏下来,以头触地不敢言语。
“我虽然穿上了影公公的红袍,但并不是他,洪前辈为何还会如此害怕?”
卫韬在数丈外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声叹息,“原来如此,不过洪老先生还是不用害怕,毕竟我现在还能分得清,自己并不是龟蛇交盘的玄武尸体。
就算是将来分不清了,那也要做脚踩龟蛇的真武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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