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在东长安街,大门是向北开的。
沈默三个随便找了家饭馆凑合一餐午饭,等未时衙门上班,便来到翰林院门口,向守门兵丁出示了吏部出具的堪合,畅通无阻的进去了。
穿过三重门,进入头一进是署堂,为七开间的厅堂。堂中有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的分座。现在李默不在,便是侍读侍讲二位学士理事。
侍读学士年近五十,叫袁炜,字懋中,慈溪人。侍讲学士稍微年轻点,四十出头的样子,叫李春芳,字子实,南直隶扬州人。前者是嘉靖十七年的探花,后者登科晚一些,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翰林院里最不稀罕的就是高学历。
所以在两位老前辈鼎甲面前,沈默三人从那方面讲,都是晚生后辈,只有乖乖站着听训的份儿。
但两位学士不是李默那种一手遮天的牛人,自然不会慢待三位新鼎甲,客客气气的请他们就坐、上茶、说话。
沈默没有因为李默的折辱而失态,也没有因为两位学士的礼遇而飘然,他彬彬有礼道:“我等晚学末进、侥幸得中,实在是惶恐的很,二位师傅切莫再行折杀了。”诸大绶也温文尔雅的笑道:“是的师傅,规矩不能乱。”陶大临也道:“我们站着吧。”
二位学士不由暗赞道:‘都说这一科的三鼎甲年少得志,却丝毫不见骄狂之色,实在是难得啊……’大家都是三年才出三个的一甲出身,是以天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李春芳便温言道:“那就言归正传,给你们翰林院的差事,最重要的是经筵典礼,不过在秋天举行,现在不用忙。日常工作则是论撰文史、纂修、编辑、校勘实录、圣训、本纪、玉牒及其他书史,咱们所有的翰林每人都会分一块。比如说我,这两年一直在篡修《武宗实录》,而袁学士也在校勘当今圣训,这就是咱们的主要工作。”
袁炜接过话头道:“你们也会有相应差事的,不过因为咱们的差事关碍重大,只能由掌院学士分配,所以这几天就不给你们安排差事了,还是等李大人统一安排吧。”
三人早听说大部分翰林的差事,就是读书喝茶消磨时间,所以并不意外,规规矩矩上了几天班,舒舒服服捧着香茗看书,等到了下班时间,便与分在各部衙门的同年相聚会饮,谈天说地,讲一讲对北京城的见闻感受,诸如‘中城珠玉锦绣,东城布帛菽粟,南城禽鱼花鸟,西城牛羊柴炭,北城衣冠盗贼。’等等,这是一个外地人想要在京里生活,必须要知道的,当然大家的身份决定,每次聊得最多的,还是各自衙门的门道掌故。这些原先还很单纯的进士,渐渐知道原来官场上的门道比四书五经可复杂多了,那些同样读圣贤书入仕的前辈,也早已经忘了孔孟道德,而是想着法子的捞钱……就连原本印象中最没有油水的六科,都不能免俗。他们还代为概括一下道‘吏科官,户科饭,兵科纸,工科炭,刑科皂隶,礼科看’,精辟的点名了每一科的财路来源。在这种嬉笑怒骂,潜移默化中,九卿衙门的权势之浓淡,人情之冷热,便一一盘踞于胸中,对这些新晋官员将来的为官处事,有莫大的用处。哪怕你是恬退自守的清官,也得知道这些东西,不然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这种日子实在是赛过活神仙,至少在没有厌倦以前是这样的。可谁想到仅仅三天过后,好日子就到头了!
这日翰林学士李默下令,由新科鼎甲三人,校订《元史》!限期六个月!逾期记大过,载入档案!
消息一传开,正在吹牛的一众前辈,用一种说是悲天悯人也好,幸灾乐祸也可的眼神,望着可怜的三个新人……早听说掌院大人要整三个新来的,可这下手可太狠了吧?
按规矩,每次大一统后,新建立的朝代都会给被取代的朝代编修史书,所以洪武元年,朱元璋便下诏编修《元史》,这份由宋濂总裁的元代官修史书,经过两次纂修,共计二百一十卷,但前后历时仅三百三十一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工了。
很显然,这是一次政治性很强的行动,因为《元史》修成也就意味着一个朝代的结束,从而打消元朝残余势力复国的幻想,巩固了明朝的统治根基。
但用不到一年的时间,记录一个复杂混乱的朝代,显然是太仓促了。而且因为赶期,这套史书是由许多史官同时开笔,使它不可避免地存在许多不足之处,历来就遭到学者们的非难……就资料而言,在长期战乱之后,史籍散失很多,一时难以征集,很难完备;已经收集到的资料,限于翻译条件,也没有得到充分利用。甚至因为对资料随得随抄,缺乏统筹,以至于有大量的内容重复,前后记载矛盾,同一地名、人名、译名不统一,等等。
种种问题不胜枚举,以至于让后世许多想重修这套史书的官方及民间学者望而生畏,到现在仍是老样子。
翰林们都知道这些问题,所以一听说要让新来的三个修订《元史》,还得六个月内完工,第一反应便是还不如杀了他们三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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