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和涂立在长长的回廊下,一前一后往紫光阁行去,但让人稍不习惯的是,走在前面的竟然是四品的沈默,三品的涂立反倒跟在后面,或者用个‘追’字更确切。
但沈默毕竟年轻腿脚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让涂立气喘吁吁也追不上。
涂立最终忍无可忍,看看前后无人,低喝一声道:“站住!”
沈默倒是听话,步子一停,一下就站住了。涂立反应不及,猝然撞在他背上,哎呦一声,就捂着鼻子坐在了地上。
沈默赶紧转过身来,去扶涂立道:“涂公,您没摔着吧?”涂立被他拉着起到一半,看上去就像给沈默跪下一般,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一脸乞求道:“沈大人饶命!”
沈默四下看看,见远处有太监望过来,赶紧低声道:“先起来说话!”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涂立竟迅速领会了无赖大法,他也真是急了,竟紧紧拽住沈默官袍的革带,让他不敢挣脱——要是把腰带弄断了,那可真没法见人了。
沈默心说,真是现世报啊,这么快就还回来了,只好叹口气道:“我俩也算是老交情,而且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严党的核心人物,放过你也不是没可能。”
涂立面上露出希望之色道:“你真的可以放过我。”
“前提是,你不能继续庇护严世蕃。”沈默说完,叹口气道:“我并不是一味认死理之人,也不想对任何人赶尽杀绝,但事情闹到今天这步,绝不能无果而终,否则我还有何颜面,再穿这身御史官服?’
‘你怎么这么二啊……’涂立心中狂呼,面上表情数变,最后才咬牙道:“我得让到哪一步,你才能满意?”
“得证明严世蕃有罪,”沈默垂下眼皮道:“得让他受些惩罚才行。”
“什么程度的处罚?”涂立问道:“杀头、徒刑、流放、罢官还是罚金?”
“我也不让你太难做。”沈默道:“只要说得过去就行。”
听说让自己看着办,涂立终于松口气,道:“多谢沈大人宽宏大量!”
沈默苦笑一声道:“要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不会让涂公如此难做。”说着朝涂立深深鞠躬道:“给您赔不是了,这下总该起来了吧?”
涂立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膝盖的土,一边道:“沈大人是厚道人啊。”危机解除,他的思维也恢复了正常,开始寻思事情的来龙去脉,心说沈默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夜之间,便从那么多账册中理出头绪来,定然是有高人背后相助。
在他看来,那‘高人’的身份确定无疑,就是徐阁老等不及想上位,所以才策划了这场事件,无论是邹应龙的先期上书,还是沈默的后期跟进,都是出自徐阶的授意和指点。
如是一想,他不禁暗笑徐党的妇人之仁——如果沈默在面圣时才发作,事情将无可挽回,不仅严世蕃等人,就连他自己也得抄家砍头,严党难免树倒猢狲散。可现在,沈默竟然要放自己、放严党一马,实在是糊涂的很……难道还以为自己会感激他吗?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地,他还是得满脸感激的。
唯恐沈默再改变主意,涂立便赶紧与沈默到了紫光阁前。
值殿太监见他俩终于来了,埋怨道:“怎么磨蹭了这么长时间,竟要让皇上等。”两人陪着笑道歉,又递了个五两银子的门包,那一贯见钱眼开的死太监,竟仿佛被调戏的处女一般,一脸愤怒的瞪他俩道:“请不要侮辱咱家的人格!”
沈默两个对视一眼,心说:‘看来是嫌少了。’便又加了五两,那太监的表情极其精彩,心中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一跺脚,满脸肉痛道:“好意咱家心领了,这会儿没人敢拿钱了。”说着转身进殿道:“我给你们通报去。”
太监不贪财,那真像猫不偷腥一样稀罕,让沈默两个顿感错愕,尤其是涂立,心中呻吟道:‘今天什么日子啊,怎么一个个都发神经呀?’便开始祈祷老天爷,千万别再让他看到皇帝的黑脸。
老天爷仿佛真听到了他的呼声,于是……在他和皇帝之间,挂起了一道珠帘。
嘉靖帝没有让两人同时进来,作为案件主审的涂立第一个被唤入大殿,大礼参拜之后,他对着珠帘后的皇帝道:“臣刑部左侍郎涂立,奉旨调查工部尚书严世蕃是否贪渎一案,今日已有结论,特来禀报皇上。”
嘉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不带感情,道:“什么结论?”
“回禀皇上……”涂立早就打好腹稿,此事缓缓说出来道:“臣等调查三大殿工程,发现确实存在一定程度的浪费,但一切支出有迹可循,并不存在重大贪污问题……至少在严世蕃这个等级上,应该是没问题的。”
珠帘后的嘉靖轻哼一声,道:“这么说,你们认为严世蕃是无罪的了?”
涂立背后已经湿透,喉头抖动数下,艰难道:“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严世蕃还是……有一定问题的。”
“一会儿有问题,一会儿没问题,涂立,你没睡醒怎地?”嘉靖的声音严厉起来。
“皇上息怒,”涂立赶紧解释道:“微臣说严世蕃在三大殿的工程上没问题,但在检查工部的账目时,还是发现他将一些私人的支出,计入公家的账上,数目也不算太小……”
“那是多少?”嘉靖问道。
“八……八百两……”涂立满脸通红道。堂堂首相之子,管了二十年国家工程的严世蕃,竟然只贪了八百两银子,这不是在变着法子夸他吗?
涂立也觉着害臊,但方才跟沈默商量,给严世蕃定罪的程度时。沈默对他说,以这些年的案子看,一千两以上,可能就要罢官去职,遣返原籍了,所以还是定在千两以下吧。
涂立是刑部堂官,当然知道此言不虚,但也不无担忧道:“万一皇上觉着少了怎么办?”
“多少算多,多少算少?”沈默道:“你别把话说死了,注意看皇上的表情,万一正合了皇上的心意,不就赚到了?要是皇上不高兴,再往上加点便是。”他以为这是菜市场买菜呢,还讨价还价。
可涂立也许被他一惊一乍,脑子都浆糊了,竟觉着这主意不错,竟真的在皇帝面前如是说了,然后便偷眼去瞧皇帝,这才傻了眼——珠帘,怎么会有该死的珠帘,让我看不见皇帝的表情呢?
于是只能通过嘉靖的声音猜测帝心,大殿中死寂了良久,涂立心说,这下坏菜了,我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那小子的呢?
当他把肠子都悔青了时,嘉靖终于出声道:“真是难为你了,做得错不啊,涂爱卿。”又对左右下令道:“赏涂立白玉如意一柄,赤金五十两,赐穿斗牛服。”
“臣,谢主隆恩!”这真是幸福来的太突然,让涂立欢喜的都要爆掉,那些如意、赤金倒没什么,赐服可是只有亲信大臣才能获得!
晕晕乎乎的谢恩出来,他一把握住沈默的双手,满脸感激道:“沈大人,您果然不坑我啊!”
沈默微笑道:“这下您总明白我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涂立感激到涕零道:“兄弟,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亲兄弟,我在这儿等着你出来,待会儿去我那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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