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饭上来之前,裕王对高拱道:“老师,孤今日与徐阁老巡视城郭,见城外饿殍满地,心中十分不忍,便建议内阁,以更大的力度赈济灾民。但徐阁老说,一日两粥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再多朝廷也负担不起了。”
“他说的是实话。”高拱轻捋着坚硬的络腮胡须道:“太仓里确实没有余粮了。”
“啊……”听到老师的回答,裕王的心凉了一半。
“不过他说的又是屁话!”高拱话锋一转,毫不留情道:“为官者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为君王排忧、为百姓解难,遇到就要克服,而不是动不动就要小民牺牲,保护他的大局。”说着重重哼一声道:“所谓‘大局’之说,不过是某些尸位素餐之人,为了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无耻的牺牲其他人的陈词滥调而已,毫无新意,令人恶心。”
“老师这话,是不是有些重了?”裕王轻声道:“我看官吏们累死累活,徐阁老也是尽心尽力,虽然不能让百姓吃饱,但一天两粥还是可以做到的。”
“最可恶的就是那一天两粥,”高拱怒气勃发道:“您看到城外成片饿死的人了吗?都是被这个可恨的法子给害死的!”
“啊?”裕王只剩下震惊了,高拱现在所说的,已经超过了他朴素的认知范围,只能张大嘴巴听着了。
“施粥赈灾,听起来很美,但扯去良善的外衣,露出来的却是滴着黑血的邪恶。”高拱声音低沉道:“为什么要施粥?并不是怕饿死人,华夏五千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尤其是一文不名的老百姓,而是怕这些饥民流亡,变成流民,造成动乱,最终威胁到他们的统治。”
裕王的一双眼睛,闪着惊恐的光,虽然安稳坐在温暖的房间里,他却感觉坠入了寒冷的额冰窟。只听高拱字字如锥道:“所以他们要给灾民一点希望,便想到了最简单的办法——施粥,使灾民聚集在城郭中不会离去,也就不会闹出大乱。但他们压根不会去想,这法子对灾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什么?”裕王咽口吐沫,低声问道。
“是、死、亡。”高拱一字一句道:“灾民像猪猡一样聚集在城郭中,人多了就有瘟疫流行……冬天伤寒特别厉害,人们互相传染,一个病倒,便会病倒一片,在外面天寒地冻、有病无人医的条件下,就等于死亡。”又叹口气道:“而且粥铺数量极为有限,有很多人嗷嗷待哺了好几天,越是饥饿,越没有力气和别人抢,吃不到粥就倒毙了。”说着朝裕王拱手道:“王爷明鉴,现在这种施粥的办法名义上是救灾民,实际上却是在把灾民往死路上逼。其实这道理很简单,朝中大员不可能意识不到,但他们却不愿想别的办法,盖因只要不顾灾民死活,这法子还能对付过去——可这必然会遭天谴的!为了祖宗社稷,黎民百姓,不能在这样做了!”
“可是,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裕王迟疑问道。
“只要肯动脑子、下功夫,就一定有办法!”高拱斩钉截铁道:“微臣已经苦心想出一套赈灾之法,恳请王爷过目!”
高拱刚拿出草稿,饭菜也备好了,高拱道:“先吃饭吧,也不急在这一事了。”便命人将饭菜传上来,虽然王爷说是一菜一饭,厨房却不会当了真,四菜一汤端上来,裕王说一句‘太浪费了’,高拱便说:“厨房都做了,不吃更浪费。”王爷也就顺从的用了。
吃饱之后,拿手绢擦擦嘴,下面人送上清茶,裕王感觉情绪也沉稳了许多,便拿过高拱的草稿细细的翻看,一边看,一边面露喜色道:“老师果然有大才啊!若是照此执行,必可生民无数!”
“那微臣就斗胆,请王爷向皇上,举荐臣为赈灾钦差。”高拱笔直的跪在裕王面前,大声道:“若不能使灾民安全过冬,微臣愿以死谢罪!”
“没那么严重,”裕王赶紧把老师扶起来道:“我这就跟徐阁老说说去。”
“直接跟皇上说。”高拱道:“您是王爷,怎能向臣子请示呢?”
“唉,这点事情,就不必打扰父皇了。”说实在的,裕王是真怵头见嘉靖,能躲过一次就算一次。
“唉……”高拱叹口气没有再说话,他也生怕嘉靖会想起‘二龙不相见’的谶语,对裕王感到不快。
事实上,裕王是个不错的传话者,当他见到徐阶后,将高拱有意总揽赈灾的事情,轻言细语的说出来,却对非议徐阶的言辞只字未提,徐阁老便很高兴的答应下来,因为一来,他早就想抛出这个烫手的山芋,二来,也给裕王和高拱一个面子。
见徐阁老答应下来,裕王又提出第二个请求,道:“高部堂希望能让张居正当他的副手。”
对于这个要求,徐阶沉吟片刻,但还是答应了,除了裕王的面子不好驳之外,还有他也希望张居正能做点实际的事情,好给下一步升迁铺平道路。当然,如果徐阶有前后眼,他是宁肯得罪裕王,也不会让张居正当这个差的,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命令一下达,张居正便赶到高拱那里报到,在编完《承天府志》后,他没有具体的职官,只是以詹事府左庶子的职位,在裕王府担任讲官……说起来,现在裕王府的讲官已经全部换人,除了张居正之外,还有陆树声、诸大绶、陶大临等三人,其中以嘉靖二十年进士、原南京太常寺卿陆树声为长,值得一提的是,陆树声乃松江华亭人。还值得一提的是,此人极为正派清高,严嵩父子掌权时,便有机会拜为吏部侍郎,继而入阁为相,但因为不肯党附严家父子,才被贬到南京冷藏,但也因此在朝野人望极高,此次重回京师,就算张居正也得恭敬称他一声‘前辈’。
说回张居正拜见高拱,两个曾经共事过的上下级,都对重聚十分的高兴,高拱这人性情高傲,等闲余子根本看不到眼里,在评价别人时,他总是冠以‘蠢材’的头衔,据说他甚至说过:“满朝文武皆废材,除太岳、江南外。”也就是说,能让他瞧得上的,也就是张居正、沈默两人,其余的就连徐阶,他也不放在眼里。
高拱甚至放下架子,朝张居正主动行礼,然后歉意的对他说,我身为太宰,又逢朝中权力交接的紧要时刻,能挤出来的时间、精力着实有限,所以也只能总揽全局,具体的事情,还得多多仰仗太岳。
张居正很大度道:“新郑公只管放心,下官必全力以赴。”
“很好。”高拱高兴道:“来来,我给你讲讲,咱们都要干什么。”
“下官洗耳恭听。”张居正恭声道。
“首先,不能任由饥民聚集京城,这样容易造成疫病传染不说,还不利于及时救济。所以不只要宛平、大兴县开动,通州、霸州、保定等顺天府二十四州县,都要动员起来!”高拱沉声吩咐道:“把原来聚集于京城一地的灾民,分散到各个州县,大家都分摊一部分,压力不就没那么大了吗?”
“嗯。”张居正点头道:“只是这样一来,工作量就大了……部堂,我不是诉苦,只是怕人手不够。”
“不用怕!”高拱一挥手道:“京城养着那么多冗官闲散,不管是‘前资、待缺’,还是‘寄居者’,都动员起来。你来组织他们分区管理灾民,督促灾民安置。我会发一个通告,宣布这次的救灾表现,将作为接下来委任职务的重要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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