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文一武两位高官,便在仪仗的引领下,侍卫的簇拥下,气势十足的朝杭州城进发。
崇明岛上,谈话仍在继续。
“这个‘退’字可不简单,圣人说做官要懂进退之道,‘进’是可让人成就功业,固然人人喜爱,一到了‘退’上,却谈之变色。”沈默道:“这样只知进,不知退的人,往往会面临悲惨的结局……自古至今,所谓功高震主的故事反复上演,从白起、文种、伍子胥、韩信、到周亚夫、高仙芝、檀道济、尔朱荣、岳飞等等,数不清的历朝名将,都已经用生命证明过,强极则辱,功高不寿的铁律。”
“不能学他们,要学王翦、陈平、郭子仪、韩世忠,乃至本朝的徐达。”沈默又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多忍耐一些委屈、多一些低调、多一些礼下于人,安静的退下来,才能让人觉着你彻底没有威胁,自此放松警惕,不再想迫害于你……”
胡宗宪闷头喝几口酒,惨然一笑道:“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难,可半辈子的基业毁于一旦,人生从此了无生趣。”
“不。”沈默摇头道:“‘退’是一门学问,也是一种极大的担当,有的人以为是世界末日,自此自暴自弃,自然了无生趣;可有的人却将其看成是难得的自省机会……总是生活在‘众星捧月’的状态中,每天‘觥筹交错’,‘目不暇接’,人就很难看清自己,会在无边的阿谀奉承中,自我膨胀,狭隘自大,最后迷失了自己。如果说,功高震主是悲剧的客观原因,那这就是悲剧的主观原因。”
胡宗宪知道,沈默后面的话,其实对他的批评。自己年轻时其实是个克己复礼的道学,但后来为了能施展抱负,开始学着行贿送礼,请客吃饭,渐渐的适应了这种生活,习惯了奢侈享受,整个人也因为位高权重,没人敢泼冷水,而变得飞扬跋扈起来。这样怎能不招人嫉恨?
想到这,胡宗宪不禁有些后悔,道:“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呢?”
“现在说也不晚。”沈默微笑道:“知己不足,而后改之,便会更加强大,韬光隐晦,静观其变,待到东山再起时,自然无敌于天下。”
胡宗宪让沈默说得怦然心动,若果真是这样,倒也可以接受。“不过,你怎么能保证,我不至于老死山林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沈默双目闪烁着光芒道:“大佬起起伏伏,朝政云诡波谲,谁知道哪一天,你又成为他们争抢的香饽饽呢?”
“哈哈哈……”胡宗宪端起酒碗,朝沈默晃一晃道:“你要是说,将来等你掌权后,第一个便启用我,老哥我会更开心。”
“我当然可以这样说,”沈默笑笑道:“就怕你等不及嘛。”
看到远处扬起的烟尘,杭州城的守军登时紧张起来,他们毕竟是刚经过战火,反应十分的迅速。守门校尉登上城楼,观察到来者不过百人,便吩咐不用关闭城门,只将拒马横在通道上。
待士卒们将拒马阵摆好,守门校尉也看清了来者的身份,竟然是江北总兵官刘显和苏松巡抚唐汝辑的队伍。赶紧命人一边通报城中,一边飞快跑下城去,到城门前接着。
这时,刘显的先锋官已经到了拒马阵前,目露凶光的扫一圈,落在刚刚下来的守门校尉身上,喝骂道:“狗日的马钱子,平白无故的挡什么道。”虽然是骂人,但口气中透着稔熟,显然双方认识,且很可能曾是上下级。
果然那校尉被骂了还陪着笑道:“瞧您说的,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拦咱老总的驾啊。”刘显曾经担任过浙江总兵,所以这些人都以老总相称。
“那还不赶紧挪开!”先锋官道:“耽误了总宪的大事,我扒了你的皮!”
“可是……”校尉一脸为难道:“上峰有令,杭州城暂时许出不许进。”
“他妈的!”先锋官一扬马鞭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总兵和巡抚的队伍,也不许进吗?”
“当然当然……”校尉含糊道,能当上守门校尉的,必然油滑多端,打定了主意两不得罪,陪笑道:“小得已经进去请示了,里面大人说话就来了,一准就放老总和中丞进来。”
“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先锋官的面目狰狞起来,甩手一鞭,正抽在校尉面门上,一下便把他打倒在地,双眼溜圆的瞪着那些吓傻了的兵丁,怒吼道:“开门!”
守门的兵丁一看昔日的长官发飙,再一看后面果然是曾经的老总,便以为是上层之间的龃龉,咱们这些小兵豆子就别掺和了,于是乖乖把拒马搬开,把他们放进城来。
刘显带着唐汝辑长驱直入,很快碰上了迎出来的杭州总兵卢镗,两人曾经是上下级,卢镗无奈的抱拳道:“总戎,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刘显板着脸道:“先去巡抚衙门吧。”
“还是去总督行辕吧,”卢镗吃惊道:“卑职已经命人准备酒菜了……”
“不必了,正事要紧。”刘显道:“召集杭州城所有三品以上武将,五品以上文官,速速到巡抚衙门集中,有上谕要宣。”
“您说的上谕,”卢镗已经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小声问道:“是圣谕还是钦差的钧旨?”
“既有圣谕,又有钧旨。”刘显看他一眼道:“走吧。”卢镗本想先离开,这下只好命人去传令,自己忐忑不安的跟在刘显的后面……沈默见胡宗宪端着酒碗,以为他要跟自己碰一下,便也端了起来。
谁知胡宗宪的面上浮现一层戾气,竟甩手将酒碗摔在地上,碎片和酒溅在他的棉袍上,让沈默有些错愕。
啪啦之声惊得外面的三尺等人冲了进来,沈默把他们挥退,道:“没我的命令,就是天翻了也不许进来。”
三尺还想说什么,却被沈默严厉的目光震慑,怏怏退了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胡宗宪死死盯着沈默道:“你当真是为我好?”
“那是当然。”沈默不假思索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是你不相信我。”胡宗宪冷哼一声道:“如果我没猜错,刘显和汤克宽,已经在奔往杭州的路上了吧?最多明天,就会接管城防……然后,以你的作风,肯定会来个江北、浙江军官大对调,把我的直系全都调到江北来,这样就把我的武力解除了,再也由不得我想怎样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是浓重的挪揄之色:“对不对呀,老弟?”语调中讽刺的意味太浓重了。
沈默多少年的修为,都没顶住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只好沉默不语,借机平复下慌乱的心。
“哈哈哈哈……”胡宗宪见他默认,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对着大海,如负伤的野兽般低吼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纵使亲如兄弟都可以在背后插我一刀,又怎能相信那些信誓旦旦的家伙,会陪我一条路走到黑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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