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莲心已经站不起来了,闻讯赶来的崔太医,也一样坐着轮椅,这就是为了补救嘉靖皇帝愚蠢的错误,臣子们付出的惨重代价。
看着他俩现在的状况,沈默心里难受极了,倒是鹿莲心和崔延已经习惯了,倒过头安慰起他来了,崔延道:“我现在生活的很好,虽然不能走路,但一样可以为大家看病,没人觉着我是废人。”
鹿莲心的话,则更有浪漫意味:“原先喜欢四处乱跑,一颗心总是那么浮躁,现在不能到处去了,反而能静下心来,听听风、看看月,觉着自己都不那么俗气了。”
沈默却轻松不起来,但难得相聚,他也不能扫兴,便强颜欢笑坐在天井里,一边喝着山里的土茶,一边捡轻松的话题说。
不一会儿,何心隐从厨房出来,用篦子盛着七八节竹筒,搁在石桌上道:“尝尝我做的竹筒饭。”
“又是竹筒饭……”崔延却很不给面子道:“早知这样,我就不把定量给你了。”
“爱吃不吃。”何心隐将个竹筒一劈两截,露出热腾腾、香喷喷的竹米饭,递给了沈默道:“你来评评理。”说着又熟练的劈开了另外三个,有山参土鸡、肉丁黑蘑菇、还有个青菜,全都是用竹筒烤出来的。
沈默尝了尝米饭,确实香软可口,有竹子的清香,又有米饭之芬芳,不由赞道:“美味哉。”
“瞧瞧吧,总有识货的。”何心隐一边递给鹿莲心一筒米饭,一边朝崔延得意的笑道。
“可惜了我的小鸡和蘑菇。”崔延一边摇头叹息道:“我本想来个小鸡炖蘑菇的。”
何心隐直接当没听见的,端着筒米饭大吃起来。
沈默饭量不大,不一会儿就吃饱了,便端着茶杯起身,到屋里去参观,只见内里的陈设极为简单,座椅板凳,竹席草编,桌上摆着鲜花,墙角搁着农具,一派村居格调。
但最醒目的,还是在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中堂,上面画着一个生着寿眉的耋老,但这老者的动作,不是坐、不是立、也不是卧,而是在地上做打滚状。四周围着一干文士模样的男子,大都一脸的嘲笑表情,却也有一个中年人,面露思索;又有个青年人,似有顿悟。
沈默不由将目光转回老者,只见他双目紧闭,双手捂着耳朵,一副老顽童的模样,不禁暗笑道:‘不愧是师徒啊,都这么特立独行。’即使是他这样,不怎么虔诚的王学子弟,也知道画像上的人是谁,正是何心隐的老师颜均。
颜钧,号山农,是泰州学派的泰山北斗。二十五岁时,听阳明‘致良知’之学,颇有领会,默坐澄思七昼夜,便豁然顿悟,然后入山谷中读书九个月,对四书六经之奥阃,若视掌之清明,提笔为文,如江河水流之沛快。回家见兄长,陈性命之学,闻者皆惊。诸兄迫令他参加科举,他叹息说:‘人生宁遂作此寂寂,受人约束乎?’遂终身未入科场。
但他一生致力讲学,门生满天下,其中最有名的,除了何心隐外,还有谭纶、罗汝芳、王之诰、邹应龙等人,名声高隆,举世莫敌,乃是公认的布衣盟主。
这图上所画的,便是在一次讲学中,颜钧忽然从蒲团上起身,就地打滚,曰:‘试看我良知!’然后便无下文,士林至今传为笑柄。何心隐却把这一幕挂在堂中,其意若何?且看边上的题字:‘笑者自笑,领者自领。幸有领者,即千笑万笑,百年笑、千年笑,山农不理也。’
这话有些禅机的味道,佛经上说:‘佛法原不为庸众人说也,原不为不可语上者说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说而止也。’看来颜山农不会切切于众人笑之恐,而只在意那一二人领悟之悦,不过沈默自觉不在其列,也就不费脑筋了。
“你看出了什么?”不知何时,何心隐站在他背后。
“什么都没看出。”沈默笑道:“山农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之,跟他人又又何干?”
“哈哈哈……你还是一点没变。”何心隐放声笑道:“总能一言中的,却又不求甚解,可惜可惜。”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我本就是俗人一枚,此生都无顿悟的慧根了。”他这话里有话,因为画上那个若有所悟的青年,正是何心隐本人。
话说何心隐本名梁汝元,三十岁以前,也与世间书香子弟一般,读书用功,走的是科举道路,以后才跟颜山农学‘心斋立本之旨’,并改名何心隐的。而转折点,正是这次‘山农打滚’,沈默便趁势问道:“不知何大哥有什么所得?”
“愚以为,山农的禅意是‘夫世间打滚人何限,日夜无休时’!”何心隐沉声道:“大庭广众之中,谄事权贵人以保一日之荣;暗室屋漏之内,为奴颜婢膝事以幸一时之宠。无人不然,无时不然,无一刻不打滚!为何独山农一打滚便为笑柄哉?!”
沈默好奇问道:“为何不称老师,而呼山农?莫非因众人皆笑此老乎?”
“山农非吾师矣。”何心隐重重叹一声道:“我独憾山农不能终身滚滚也。当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忘,身心如一。难矣!难矣!不知山农果有此乎?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师,吾岂能因众人皆笑此老,而见疑哉?可惜……我知道山农亦未能到此也……”
“口气真不小,”沈默笑骂道:“那你把山农先生当什么?”
“视为吾友也。”何心隐正色道:“五伦之中我最重友道,天地交曰泰,交尽于友也。其余四伦乃百姓之天地,是小交。只有朋友之交尽乎天地之正大,是交之大者。”
“怪不得,”沈默恍然道:“接待的人,都称呼我们为朋友呢。”
“是啊。”何心隐点头道:“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称呼。”
“对自己人也是吗?”沈默好奇问道。
“对平辈的称‘兄弟’,对老人称‘父亲’,对孩子称‘儿子’。”何心隐回答道。
“那亲生父母与子女间如何称呼?”沈默奇怪问道。
“都是一样的。”何心隐脸上放光道:“在我们这里,所有的孩子大家一起抚养,所有的老人也由大家一起供养。”
“那为何会有孤老院出现?”沈默的敏锐,是永远不会丧失的。
“一开始的时候,是叫养老院的,所有老人都住在里面。”何心隐道:“但后来慢慢发现,老人更愿跟自己的子女住在一起,如果违背他们的意愿,将他们强制集中在一起,会让他们产生被遗弃的痛苦,这种违背人性的事情,是天理不容的,所以我们让子女将双亲接回家奉养,但所需的钱粮还是由公中里出。”
沈默点点头,问道:“那孩子呢,也是自家养育吧?”
“孩童在家长到六岁。”何心隐道:“便尽数送入宗学之中,由宗学负责其衣食,归总住宿,无需父母再操心了。”
“为何要集体入学?”沈默不理解道:“还要总馔总宿?”
“本乡学之教,虽世有之,但原先各族各延私馆,彼此并不相同,如此,则其子弟惟知有本族之亲,不知本乡之亲。私馆之聚,私念之所由起,故总聚于公学,正以除子弟之私念也。”何心隐道:“而且居于一家之中,只爱本家之人,居于大家之中,则视乡里为本家,可摒除私心矣。”
“总食宿的好处呢?”沈默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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