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村口处有人影晃动,但当沈默一行人到了近前,却又倏然不见了。
“明显躲着咱们。”胡勇嘟囔一声道。
“去祠堂。”沈默看着留在雪上的散乱脚印,厌恶的蹙蹙眉。
众人便来到了位于村子中央的严氏宗祠,只见大门依旧紧闭,一个卫士便上去敲门。但半天也没人应声,沈默冷冰冰的下令道:“撞开!”
卫士们便毫不犹豫的退后几步,单肩一沉、猛地冲向大门,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那紧闭的大门便被轰然撞开。只见两个中年人,一脸错愕的跌坐在地上,看来被吓得不轻。
一行人鱼贯而入,沈默也不理那两人,便径直进了这严家祠堂,进门是两个碑亭,左侧立着《严氏宗祠记》碑碣于其中,右侧石碑空缺……再进是仪门,上悬着‘黄甲世家’的匾额,穿过仪门即为宽大的天井,天井当中是甬道,两旁各有庑廊,皆有雕刻精美的石雕栏板。沿着甬道走进第二进的正堂,正堂上的匾额、两侧的楹联都不复存在,显然也跟严嵩有关。
见正堂中供奉着严氏先人,沈默便净了手,上了炷香,对那跟进来的管事道:“贵族先人尽列于此吗?”
管事的惊魂未定,点头:“是的。”
“为何不见衡中公?”沈默的目光扫过那从牌位,显然是有缺的。
对沈默的问话,管事的自然心知肚明,但不知此人什么路数,嗫喏着不敢答话。
“我家大人是东南经略。”胡勇将老严嵩放在椅子上拍拍身上的尘土道:“你但讲无妨。”
管事的见胡勇身穿着四品的武将征袍,还有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神气活现的架势,无不说明这是一位高官的护卫,赶紧哎呀一声,朝沈默磕头不止。
“且起来说话。”沈默淡淡道:“本官路过贵乡,专程来拜访老元辅……”说着看看专注摆弄那猞猁皮大氅的严老头,唏嘘道:“实在想不到,你们竟这样对待……”
管事的羞愧到无地自容,先朝严嵩磕,哽咽道:“我们实在是被逼无奈……”又转头对着沈默道:“起先县里封了他的府邸,我们便让他住在祠堂中,每日各家轮流送饭,夏有单、冬有棉,从不曾怠慢老相爷。可从秋里开始,县里突然严厉起来,隔三差五便有人下来看,不准他再住,否则就要查封祠堂。而且谁家敢收留老相爷,便当成是严党,不由分说就拘走,要是没银子赎人,就等着收尸吧……村里已经有好几户家破人亡了,乡亲们实在不敢啊……”
沈默皱眉听他哭诉一会儿,看着那牌位问道:“难道他们……连衡中公的牌位都不许摆?”衡中公叫严孟衡,乃严嵩高祖,曾做到一省的封疆大吏,清廉之名流芳百世,即使嘉靖朝的官员也无人不知。
“不许……”管事的颓然摇头道:“从今年春天开始,但凡和相爷有关的东西,都必须消失,不只是他们一系的祖宗牌位,就连这宗祠里的匾额、碑文、横幅也统统要收起来,如果被他们看见,就会被安上严党的罪名。”
沈默用余光看一眼老严嵩,见他玩弄大氅的老手微微一颤,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哼,”边上的沈明臣忍不住怒哼一声道:“他们枉顾枉法、罗织罪名,和严党又有什么区别?”他们指的是谁,众人自然心知肚明。
祠堂中一片安静,沈默望着严家的列祖列宗,淡淡道:“有道是‘罪不及祖先’,何况严阁老对家乡父老,也算是尽心竭力,于情于理,都要将他祖先的牌位请回。”顿一顿,他看一眼若无其事的老严嵩道:“还有严阁老,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良心的话,也要悉心照料,让他安享晚年。”
管事的连忙道:“我们自然是千肯万肯,可就怕县太爷不肯。”
“哼,”沈明臣骂道:“你这汉子好生愚昧,是我家经略大,还是你家县令大。”
“当然是经略大,”管事赶紧赔不是道:“只是请大人知会县太爷一声,不要再因此怪罪俺们了。”
“他是怕县官不如现管。”沈默对沈明臣淡淡一笑,转而对那管事道:“这件事你不必担心,不会再有官府的人跟你们过不去了。”
管事的将信将疑,但还是答应下来。
谁知沈默又有些多余的问道:“你方才说,原先他们还不过分,是今年秋里才突然这样的?”
“是啊。”管事的点头道:“也不知是上了什么邪风……”
“嗯。”沈默点点头,寻思了片刻,神态便恢复如常。他走到老严嵩身边,一躬到底道:“老元辅安心养老,不会再有人来骚扰你了。”
严嵩抬起头来,双目依旧浑浊,但沈默分明看见,那双老眼中闪动着希夷的光。他的嘴唇翕动一下,沈默没有听清,只好凑近了在他耳边,老严嵩又动了动嘴唇,这下听明白了,原来是‘严鹄’二字。
点点头,沈默轻声道:“包在我身上。”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沈默一直很沉默,沈明臣便没话找话道:“严阁老说了什么?”
“你猜呢?”沈默轻声道。
“我猜,肯定是求大人把他孙子放回来吧?”沈明臣道。
沈默颔首道:“是的,他所说的,正是‘严鹄’二字。”
“说起来也真是可怜,欧阳夫人已经过世,严世蕃和严鸿被斩首西市,老严嵩在这世上的至亲,只剩严鹄一个,还被发配边疆,不得返乡。”沈明臣道:“听说严阁老当初还上书,请求放他回来给自己养老,可朝廷没有答应。”其实众所周知,是徐阶没答应,但顾忌着对方和大人的师徒名分,沈明臣没有点名。
沈默点点头,没有做声。
“这么说,?”余寅突然出声道:“严阁老没有疯?是装的?”
“不装又能如何?”沈默望着天空凝聚的乌云,苍声一叹道:“为了守住最后的尊严,他只能这样了。”
“大人,学生斗胆说句,您其实不必如此。”见沈默始终情绪不高,余寅道:“严嵩有今天,实在是罪有应得,且不说他擅权媚上,纵子贪贿,结党营私,祸国殃民,单说他迫害的夏言、杨继盛等人,还有您的老师沈青霞公,这些人不比他的下场更惨?如果不严惩严嵩,先烈们死不瞑目?”
“你说的不错。”沈默点点头,沉声道:“但严嵩已经付出代价了,他已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如果还觉着不够,就把他的老命也夺去嘛。”说着吐出一口闷气道:“可是不能没有底线的迫害啊!且不说他是二十年的大明首辅、百官之傅,单说夺去一个老人的一切,让他沦为最贱的乞丐,不能和亲人们见面,也不准乡亲们和他说话,他只能住在祖坟边的木屋里,靠偷吃人家的供品为生!”沈默的情绪有些激动,好在黑暗挡住了他的泪花:“丢人啊,邪恶啊,打着正义的旗号,就可以行邪恶之举吗?我看那些自命正义之士,也只是披了一张貌似善良的皮,里面的心肝,比严世蕃还黑、还狠,还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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