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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零章 天下熙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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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河水清澈,早就口干舌燥的众人欢呼一声,全都跑过去洗脸喝水,沈默也掬着清亮的河水洗了把脸,顿觉神清气爽,掏出帕子擦擦手,便打量起洞边山壁上的石刻来。

其实白龙洞这个名字十分恶俗,仅沈默见过的,就有五六处,至于没见过的,肯定就更多了。但这一处白龙洞,却因为一个人在此讲学,而变得格外有吸引力;那人的魅力是如此之大,能让沈默跑出这么大老远,来瞻仰着山壁上的石刻。

只见山壁上印刻着六个斗大的楷体字道:‘王阳明讲学处’。

嘉靖六年三月,五十六岁的阳明公在此讲学,这时候的王阳明,在经过长期征战和常年奔波之后,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但他那超凡入圣的思想和哲学,却也在这时候达到了最精妙的巅峰时刻……这次讲学,也是王阳明最后一次公开的讲学,两个月之后,他被朝廷委任为左都御史,赴广西平叛,次年病逝。所以这里向来被王学门人,视为一处圣地,拜祭者络绎不绝。

沈默命人将祭品在供桌上摆好,亲手为阳明公上了香,然后率领众人恭恭敬敬磕了头,这才和两个兄弟仔细端详山壁上密密麻麻的石刻。

这些石刻大都是诗文,足有上百篇;又大都是王学门人所留,一篇篇看下去,能见到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以及他们做所的诗篇……当然大都在抒发对祖师的敬仰,也有些是讲述自己的心学体会,其中不乏引人深思的格言警句。

沈默和陶大临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孙铤低呼一声道:“还有阳明公的真迹呢!”两人连忙凑过去,果然见有首署名王阳明的长诗,曰《长生》。陶大临便轻声吟道:‘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深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一句话道尽阳明之学,沈默反复低吟着,一时有些痴了。

待他神情复原之后,陶大临轻声道:“都说阳明公狂,看来真是如此,连古来圣贤都当成云烟,难道只有他的良知之学,才是对的吗?”

“呵呵……”沈默摇摇头道:“你曲解了阳明公的意思,他是说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古人,哪怕是圣贤之言,也都是针对过去的事情,今人怎能完全照做?”

“那我们要遵循什么准则?”陶大临紧盯着沈默道。

“遵从良知。”沈默淡淡道。

“何为良知?”陶大临问道。

“知善知恶是良知。”沈默当然要这样回答。

“知道这个就可以了吗?”陶大临追问道。

“还要知行合一。”沈默回望着他,目光和煦的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兜这么大圈子作甚?”他不信陶大临不知道这些,现在却明知故问,显然别有他意。

“你说知善知恶是良知,”陶大临也不避让,沉声道:“又说要知行合一,可你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善吗?你现在还分得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骂?”

“终于是憋不住了。”面对老朋友的指控,沈默也不恼,依旧微笑道:“我当然分得清。”

“你分不清。”陶大临是个正直的人,对沈默这套善恶不分、唯利是举作法十分不以为然,他觉着自己必须点醒自己的兄弟,以免越陷越深,道:“如果是非分明,就该惩恶扬善,就算一时做不到,也不该和那些恶棍们妥协……”顿一顿,他加强语气道:“你明明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九大家,是那些地方土豪,你却偏偏与他们讲和,还给他们利益,这不是善恶不分又是什么?”最后又质问道:“口口声声说知行合一,你做到了吗?”

“不错,看来你也对阳明之学下过功夫。”沈默也不急,笑眯眯道:“应该知道‘补生傅凤’的故事吧。”

陶大临点点头,表示知道。这是王阳明在著作中,所举的一个很有名的例子。是说有个叫傅凤的增生,因为家境贫困,而无法养活年迈的父母和傻子弟弟,于是不顾性命日夜苦读,想要靠读书来摆脱贫困,使家人过上好日子。但事与愿违,因为吃不饱,再加上学业太过辛苦,竟然卧床不起,患了大病,险些竟一命呜呼了。

“还记得阳明公怎么评价的吗?”沈默望着阳明公那句‘为君指周道,直往勿复疑’,不由暗暗感慨:‘只恨晚生了几十年,不能聆听先生的教诲,实在是人生大憾。’

陶大临露出思索的表情,他知道要是按传统儒家的思想,只讲动机而不讲效果,傅凤的举动可以说非常孝顺,要受到世人的称赞。可王阳明偏偏不欣赏,反而说他不孝顺父母……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人累病了,甚至累死了,父母弟弟又将无人供养,就算你动机再好又有什么用?

“到底该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便听沈默云淡风轻道:“世人都知道‘知易行难’,如果你拘泥于某些道德教条的框框,不敢越出半步,行为必然受到约束,无异于作茧自缚,遇到的问题稍一困难,便会无计可施。”说着微微一笑道:“为何不先跳出那些的框架,用自己的‘良知’找出解决问题的良策,然后便宜行事,期于成功呢?”

“你不怕走歪了吗?”陶大临沉声问道。

“所以时刻不能忘了良知,”沈默正色道:“所谓良知,知善恶也,但善恶的标准,却不能一成不变。士兵在战场上杀人不是恶,但平时杀人却是;人善待邻家的孤寡算是善,但善待自己的儿女却不算。所以致良知也必须分情况,做大事要讲大良知,做小事要讲小良知……让衢州矿山不再成为祸乱的根源,让朝廷和百姓免于暴乱的危害,这是我的大良知,只要最后的结果是积极的,我可以放弃一些小良知,哪怕因此被人诟病也无所谓,因为我只遵从自己的良知。”

这时边上的孙铤也道:“拙言说的对,既然出来做官,当为朝廷和百姓考虑,这才是我们的良知。”说着笑笑道:“至于个人的良知,只能先放在一边了……”

陶大临面色变幻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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