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太岳也不错……”高拱自然投桃报李道:“和陈松谷难分轩轾,真是不好取舍。”
“那就一起推荐上去,”徐阶笑道:“朝有遗贤,宰相之过,内阁人数不是那么死板的。”
“那请阁老向皇上提议,”高拱独眼笑眯了道:“下官自会附议。”
“还是你来上这一本吧。”徐阶缓缓道:“太岳是我的学生,我这个当老师的要避嫌。”
“行,我打头炮,”高拱知道徐阶本来的打算,就是借助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也就很是痛快道:“到时候皇上垂询,阁老再为他们美言几句吧。”
“没问题。”徐阶点点头,和高拱达成了协议,便离开了次辅值房。
一回到自己的值房,徐阶的脸色便阴沉下来,他感到胸口燥热,喉咙发干,端起茶盏想要喝一口,却被凉茶冰了一下,气得他把茶杯重重搁下,茶水溅出来一大片。
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如此,何苦多此一举呢?
三日后,各位大学士、六部九卿、侍郎以上官员齐聚文渊阁,举行了隆庆朝的首次廷推。结果很快出来,虽然被提名的人很多,但最后只有沈默一人的票数过半,换言之,只有他一人通过了廷推。
内阁把结果呈上去,请皇帝定夺。第二天很快有任命阁臣的圣旨颁下,出人意料的是,报上去一个人选,圣旨上却有三个人的名字——礼部尚书沈默、吏部左侍郎陈以勤、户部左侍郎张居正。后两位竟未经廷推,便要和沈默一同入阁。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前面说过,要想进入内阁,必须经过三道关卡,首先这人应该进过翰林院,当过庶吉士,这是前提条件,相当于学历资本。其次,必须由朝中大臣会推,也就是所谓的廷推,也就是要具有群众基础;最后,内阁列出名单,由皇帝定夺,这是老板赏识。要想堂堂正正的入阁,这三条缺一不可……言外之意,还有不堂堂正正的办法,那就是只要老板赏识,没有学历、没有群众基础也无妨,这就是‘中旨入阁’。
虽然‘中旨入阁’并非史无前例,但那是张璁、徐有贞那样的无耻之徒,实在没办法才会接受的施舍。像张居正和陈以勤这样素有清名的饱学之士,学历上够格,群众基础也不差,只要再熬熬资历,就能顺顺当当的入阁,何必要急在这一时呢?
毕竟明年要起复老臣的事情,还属于最高层的机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所以大多数人无法理解其中的要害,更加无法认同这种方式。他们认为应该坚决抵制,这种破坏规矩的行为。所以中旨一下,大家就等着内阁和六科廊行使封驳权,将其顶回去。然而这两大机构仿佛同时得了失语症,静悄悄无人说话,结果圣旨顺利颁布,成为不可更改的法令。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里面有强力人物在作祟,想要从上层抵制是不可能了,但他们仍然不愿放弃,竟频繁跑到两人家中,希望他们能拒绝接受这道圣旨。
张居正称病闭门不见,众人便怂恿他的同乡好友李幼滋和耿定向,以探病的名义,去他家做说客……百官之所以如此热衷此事,不是因为他们和张居正有仇,而是他们天生抵触这种破坏规矩的玩法——道理很简单,只有皇帝遵守规则,文臣才能利用规则和皇帝分庭抗礼,一旦皇帝突破规则,他们也就失去制衡皇帝的能力。
李幼滋和耿定向两个,不像其他人那样,怕张居正破坏规矩之类。他们只是从朋友的角度,不愿看到他走这条捷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将得不偿失……其实在前朝,并不乏中旨入阁的人物,像三杨中的杨士奇,还有为于少保报仇的李贤,都是这样过来的,除了当时有个把人骂了两句外,倒也没啥问题。甚至他们的名声,比大多数正经廷推的阁臣,还要好得多。但到了嘉靖年间,这却真的成为了一件很丢人的事。
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变化,都要拜那位张璁先生所赐。他的名声太臭,当时任命他为大学生的中旨一下,就像往茅坑里丢了块大石头——顿时激起了民愤,百官群情凶凶,事情闹得很大。虽然嘉靖皇帝强行把这事儿办成了,可也彻底惹恼了百官,从此大家齐心协力,想要把张璁搞下台。虽然有强权皇帝的庇护,张璁还是在相位上上上下下好几次,往往屁股没坐热,就被人撵下台。最后等嘉靖厌倦了这种跷跷板的游戏,张首辅的政治生命也到头了,只留下无数骂名为后人谈及。
虽然张璁的恶名,主要是从别处得来,但因为他名声太臭,便成了反面典型,从此以后,朝廷高级官员高低不敢接受皇帝的中旨,唯恐和他相提并论。就这么一路下来,终于坑了张居正……张居正心里本来就不好受,若能有一点办法,他何必要接受这见鬼的中旨呢?可要是这次不接,下次就不知是何年何月,甚至永远都没机会了——今年不会再举行廷推,明年老家伙一回来,轮也轮不到自己。所以除了接受,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但两位同乡不知情,仍然苦口婆心的劝告,张居正又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只能闷不作声的听着,好在他为了装病,脸上涂了粉,倒也看不出表情如何来。
两人说得口干舌燥,却见张居正一言不发,李幼滋叹口气道:“太岳,咱以后有的是机会,就不趟这浑水了吧。”他和张居正不仅是同乡,还是同年,两人关系极好,他又比张居正年长九岁,所以能以这种口气说话。
张居正这下没法装死了,他一脸无奈的望着李幼滋,唉声叹气道:“这是皇上的圣旨,我不接就是抗旨。”这话倒也不假,圣旨确实是皇帝下的,说是金科玉律也没错。
“只要你找个理由不接圣旨,”明朝官员并不把皇帝当成神,更不会把他们说的话太当回事儿。所以李幼滋有些不以为然道:“比如说自己不能胜任之类的,皇上是不会怪罪的,就算要怪罪,所有同僚都会为你说话。”
“可是……我觉着自己能够胜任。”张居正的两眼亮得瘆人,一字一句道:“你们拿我当朋友,就不要再劝了……”后半句没说,但意思很明显。
现场顿时陷入了沉寂,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位说客知道他决心已定,多说无益,只能伤害彼此的感情。耿定向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太岳兄好自为之吧。”
张居正点点头。
“我俩也是为你好,咱们荆州人杰地灵,你数头一份,我们只是想让你走得稳一些罢了。”李幼滋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也是,你还年轻,入阁之后干几件漂亮差事,谁还记得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大学士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张居正终于点头道:“谁也没规定,中旨入阁要比廷推的矮一头,进去之后比得还是能力,只要我足够强,就一定能后来居上。”顿一顿道:“至于所谓的名声,其实是最虚幻的。只要我成功了,所有人都会为我歌功颂德!”
望着他坚毅或者说有些偏执的表情,李幼滋和耿定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丝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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