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张居正感到的是春寒料峭的话,那沈默感受到的,就是冰冷刺骨的严冬。自从徐阁老在过年聚会上表明态度后,他便遭到了此生第一次全方位的压制,不仅被切断了与礼部的联系,还在六部分配中,分到了水泼不进的兵部,想要融入进去难上加难。加之前朝旧臣的起复,朝中一下多了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臣。沈默这个刚刚起势的第四巨头,地位遭到了严重的挑战。话语权和影响力,一下子都小了很多,如果没有改变,将惨遭边缘化的厄运。
这日得了兵部的差事,他回到家中,便与几位先生在书房枯坐,空气有些凝滞,气氛十分沉重。
“我看徐阶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大人逼出朝廷去。”打破沉默的是王寅,他双目闪着幽暗的光,缓缓道:“看来我们去年三番的相抗,已经引起他的警觉了。”
他这冷森森一句,让书房中的气氛愈加凝重了。沈默放下把玩在手中的玉镇纸,强笑道:“我要是不愿意离京,哪怕徐阁老也强迫不得。”
“对,但他能让大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事事不顺,处处难受。这时再给你个出镇一方的机会,你去还是不去?”王寅起身走两步道:“其实大人心如明镜,论心计智谋,徐阁老已经百年来的第一人了,岂肯为无益之举?以前的过节且不说,单说咱们违背他的意愿,抢在张居正之前入阁,他已经对大人心怀不满了。您入阁之后,又没有迅速向他表示忠心,反而一面拉帮结派、一面和高拱眉来眼去,其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
“怎么向他表忠心?”沈明臣拍案道:“有张居正在,大人永远是个后娘养的?!”
“没有人会设身处地为属下着想。”王寅冷冷道:“他们只会看到下面人如何违背自己的意志,就认为是别人对不起自己。”说着站住脚道:“葛守礼、赵贞吉、王国光等人起复,固然是为奖赏他们曾经的贡献,但更重要的,是徐阶需要引入这股力量,打破与高拱杨博三家对峙,咱们趁机渔利的局面。”说罢长叹一声道:“徐阶大势已成,从此再无可与他抗衡之人了,哪怕三家联手,也不是对手了。”
“不一定吧!”沈明臣咬牙道:“我看这次山西帮也受益不小,葛守礼和王国光一回来,六部尚书,山西人占了一半,他徐阁老未尝能奈何。”
“这就更看出徐阶的高明来了。”王寅道:“他将闺女嫁给张四维,王崇古就不好和他对着干。又卖给葛守礼和王国光天大的人情,两人再不济,也得在争端中保持中立。杨博身边的力量,还未开战就被他分化的七七八八,这仗还怎么打?都说杨博是天下奇才,我看比起徐阁老来,还是差得远哩。”
让王寅这样一分说,屋里众人无不心凉彻骨,这真是前所未有之困难局面。半晌,沈默面色沉重道:“难道真没有破局之法吗?”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任何计策都是苍白无力的。”王寅一字一句道:“不幸的是,徐阁老就拥有这种力量。”
“惹不起,躲得起。”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余寅出声了:“大人,既然暂时奈何不得,我们也讨清闲,来个姜维避祸如何?”
“这主意不错,徐阶不是一直想让大人讲学吗?那咱们就专心讲学去。”沈明臣笑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何况徐阶一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
“徐阶当初也是这样想!”王寅却冷冷道:“可严嵩八十二岁还老而弥坚,到最后还不是亲自动手,才一举夺得柄国之位!”顿一顿道:“严嵩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如果徐阶一直消极等下去,真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沈默默默点头,沉吟良久,起身向王寅一躬道:“我与先生相处数载,知心知音,忧患与共。愿先生有以教我!”确实到了危急时刻。沈党的情况十分特殊,说是徐党的一个分支更为恰当,除了那些铁杆之外,绝大多数沈党分子,其实并未和徐党划清界限。脚踩两只船,就是为了看看哪艘船更好……虽然徐沈之间的强弱对比从未改变,但徐阶那边已经人满为患,插不进脚去。之前觉着沈默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光明,很多人都想抱这支潜力股。可他要是前途堪忧了,还有多少愿意同舟共济的,就很难说了。
“唉……”王寅叹口气道:“双方的差距太大,现在只能从那极小的希望中,去寻找机会了。”说着长眉一扬道:“不过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眼下还不至于树倒猢狲散,咱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呵呵,正的反的都让你一人说了。”沈明臣笑起来道:“将来不管何种情形,你都没错就是了。”
“大人现在所面临的,倒像当年徐阁老的处境,但确实比徐阶当年好多了。”余寅这回帮着王寅解释道:“再说了,这次也能让大人看清,谁是坚定的盟友,而谁又是投机派。”
“京察结果一出来,”沈明臣接话道:“大人的处境会好过很多吧,然后再多学学徐阁老曲意侍严嵩嘛。”
“不错,会缓过气来的。”王寅经过短暂的思考,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轻叹一声道:“古人云‘处庸平父子易,处英明父子难’,师生如父子,大人和徐阁老正是最难处的一对。”说着端详着沈默道:“你俩其实比父子还要相像,对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反而难以相处。不过现在来看,好好相处当然要紧。但刻意地学他侍奉严嵩那样去奉迎,似乎不必!”停顿一下道:“毕竟现在和那时的情况不同了,先帝君心似海、乾纲独断,操众人于鼓掌,严嵩再强,也不过是先帝的走狗,没有主人的允许,是不敢动徐阶一指头的。所以徐阶才有机会去给他灌迷魂汤。”
“而徐阶不是皇帝,他的权力并不是先天的,为了更长久的保有权力,他都将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实证明,您奉不奉承都没两样。”说着他望向沈默道:“而大人的本色是中正平和,不谄不傲,与人为善却谁也不依附。独立自主才是您的立身之本啊!有道是‘人若改常,不病即亡’,严阁老就是个例子。他以为先帝瞧着他老迈无用,便竭力强自振作,结果如何?大寒大暑不伦不类,反而做多错多、破绽百出。不久便让徐阁老拱下去了。”
“当今皇上垂拱而治,竟连自己的威柄也不要了,这样大明就没了一言定生死的无上权威,尽管徐阶最强,但他想要对付谁,都少不了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这样就得讲道理、拼实力、还得顾及人心所向、师生情分,无疑放不开手脚。”余寅跟上了王寅的思路,接着道:“放不开手脚就没法把事情做绝,做不绝就给别人留下空间。一时的弱势不要紧,我们可以再次从弱到强,安身立命!”
“对嘛。”沈明臣接着笑道:“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嘛。弱小不怕,慢慢变强就是。”说着竖起指头道:“比起徐阶来,大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咱们完全可以慢慢来,稳扎稳打,再次积累优势。”论起战略眼光来,他可能不如二寅,但论到具体事情,他的反应绝对是最快的:“兵部可不是铁板一块,虽然一帮山西人扎堆,但王崇古本来眼看着就扶正,咣当一声,便被人给挤了下来。王崇古这人我和他打过交道,心劲儿高的很,要是德高望重的葛守礼过来还好,偏偏徐阁老为了搞平衡,让葛老和王国光对调。这下就有好戏看了——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熟悉兵政、还当过蓟辽总督;王国光是二十三年的进士,干过礼部、工部、户部,就是没接触过戎政。现在徐阶让个资格浅没经验的晚辈,领导个老资格本事大的前辈,我看他存心就是想让兵部窝里斗……最怕他们铁板一块,只要斗起来,还怕没机会插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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