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是在腊月二十七收到高拱的来信,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陆续接到许多东南大户的托请……其中大多数人跟海瑞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但豪绅大户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一损俱损。他们唯恐这场退田风潮蔓延东南,只好硬起头皮给沈默写信,请求他能劝劝海瑞,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僵。
更为挠头的还在后头,春节期间,他收到徐阁老的来信……虽然两人已貌合神离,但都是有身份的,至少面子事儿还是要做足的,所以在给老家的老爹办年货时,沈默也给徐阶准备一份,再附上一封嘘寒问暖、热情洋溢的书信,让人顺道捎了过去。
徐阶被海瑞折磨得欲仙欲死,这下正好借着回信大倒苦水。但也不能上来就说,为师被人逼得呦,怎一个惨字了得?就连过年吃的饺子,都觉着是黄连馅儿的哦……人家徐阶先表示欣慰,说我这都回来二年了,拙言你还想着我,为师实在是太欣慰了,但又感到惭愧。为什么惭愧呢?因为我回来之后,回想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不少愧对你的地方。我这个当老师的,为自己考虑的太多,为你考虑的太少。现在我从位子上下来,那些昔日奉承巴结的家伙,全都躲得远远地。现在就连被欺负了,我都找不到人倾诉。
越是饱尝人情冷暖,我就越发感到拙言你的可贵,便越觉是深感惭愧。我现在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当成报应,心里才能好受一些……“我这位师尊,还真是能屈能伸,拉得下面子呢。”说这话时,沈默在他的内签押房中,门外是层层守卫,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说话的对象,是个穿着青布棉袄,作管事打扮,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不开口根本发现不了他的不凡:“他现在处境维艰,所以不得不放低姿态,请大人放他一马。但还是没摆正态度,竟在字里行间威胁大人,若不答应,就到处宣扬,是您暗中指使海瑞,报复自己的老师。”一开口,竟然是从沈默身边失踪两年的余寅。
两年前,因为胡宗宪一事,余寅自觉无法再面对沈明臣和王寅,更因为他深感随着沈默的事业扩大,需要有人来为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虽然有锦衣卫如臂使指,但他们毕竟是朝廷的鹰犬,谁也说不准,哪天皇帝会不会心血来潮,重新洗牌,到那时就太被动了。
所以对沈默依赖锦衣卫,余寅早就反复劝谏,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便总有靠不住的时候,还是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地下力量,至少也能在最坏的情况下自保。沈默迟疑了很久,终于经过胡宗宪一案的凶险后,同意了他这一建议。作为提议人,余寅毅然承担起草创的重任。
令人欣慰的是,沈默默默发展十几年,积蓄的实力实在太强了,令余寅的工作如虎添翼。一上来,便有一百多精英骨干来投……这些人都是沈默老侍卫的兄弟子侄,绝对的忠心可靠,许多年前就被沈默安排进了镇抚司,经由十三太保亲手锤炼,个个都是搞特务的好手。这些人是沈默打算未来接班镇抚司的,但自然要由着先自家用了。
为了掩人耳目,余寅在上海注册了一家永和镖局。如此一来,可以给这些危险分子披上镖师的外衣;二来,余寅也看准了,随着东南工商业的发展,带动了全国各大城市间的人员和货物流动,而流民啸聚山林,又时刻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便给保镖行业带来了繁荣的春天。永和镖局正好可以借此东风,把分号开遍全国的大小城市,而不会引起官府的怀疑。
这次余寅前来,便是永和接了徐阁老的镖,押运徐阶回给沈默的一车礼物,他正好借此难得的机会,来榆林见见自己的东家。
说起来,自从当年在通州一晤后,两人便再也没见过面,虽然常年保持联系,但重逢的这一刻,还真是百感交集。
“想不到,再见一面竟这样的困难。”沈默握着他的手,歉疚道:“连请你吃顿饭的机会都没有,你不要见怪。”
“大人现在是九边经略,节制大明七成精锐,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余寅却很理解沈默的处境,道:“东厂、还有山西帮手下的密探,都是些无孔不入的家伙,大人若不小心谨慎,才真让我担心呢。”
“是啊,看似风光处,总是无限险。”沈默示意他上炕说,一边沏茶一边道:“就连高阁老,不也变得小心谨慎了么?”
余寅已经看过高拱的信,面无表情道:“这位首辅的心思,可不像表面上那么粗豪……用粤人的话,就叫‘面带猪相,心中嘹亮’,他不就是想让您,支持他的决定,把海大人换掉吗?”
“嗯,”沈默点头道:“不过也是正常,能当上首辅的,哪有什么善茬?只是高阁老从前不屑于谋身,所以才显得粗犷了点。但现在他是一国宰相,肩上担着改革的大业,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顾了。”
“那大人对海瑞的去留如何看?”余寅沉声道:“如果同意高拱的话,难免让人齿寒。”
“你以为高肃卿真想改弦更张?”沈默冷笑一声道:“改革是他的毕生梦想,海瑞所作的也是他一直想干的。高拱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因些许阻力,就停下脚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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