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抚不理解李佑,而李佑因为不掌握灾情信息,也理解不了杨巡抚的急迫心情,所以才奇怪杨巡抚为何不顾身份地位的和他争夺祖陵之功。
可以说,杨巡抚现在情势不妙。
今年汛期黄淮全流域大水,初期还好,前年大修过的堤坝都很有力。但进入九月中旬后,水量骤然猛增,各段便渐渐就吃力了。
此时,杨巡抚却犹豫不决迟疑不定,不知是否该在次要地段掘堤泄洪。结果犹豫了几天,水量暴涨至二十年来最高峰,导致黄河下游连续三次决口,洪水泛滥冲毁了两淮盐田无数…没等杨大人反应过来,九月十五曰上午高家堰南段又出现了溃堤决口,注意,这是溃堤决口,不是人为的…幸亏此时李佑奉命专守祖陵不用管高家堰了,不然他的责任跑不掉。
高家堰决口后,在各处闸坝毫无防备下,洪泽湖水直接沿着几条水道冲击到高邮湖,而高邮湖与运河几乎就是一堤之隔。至今别处水位渐落,但高邮湖大堤仍在死扛洪水,高邮段运河仍在洪水威胁之下…有了上面那些灾难事故,决策失误的杨巡抚能不心急么。虽然他不认为天灾是自己的责任,但朝廷未必这么想。一旦朝廷认定他有罪,等待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李佑祖陵救险的奏本送到了巡抚衙门,声称九月十五曰祖陵救险成功,水位开始下降,正好在高家堰决口的同一天。
杨巡抚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当即大笔一挥,改成他为了保住祖陵,英明神武的主动决了高家堰南段向东泄洪,为祖陵水位下降发挥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这样两全其美,把他的失误都掩盖了。其一,高家堰溃堤便成了主动决堤,这项罪过便轻轻抹去了。其二,在千钧一发之际,将祖陵从洪峰肆虐中解救下来,这是足以压倒一切的功劳。如果大功到手,其他失误统统都可以忽略,朝廷大概也不会追究他的责任了。
不过若想抢功,势必要排斥掉李佑,一山不容二虎,这样的功劳没有与人共享的道理。但李佑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杨巡抚的最大顾虑也在于此。
至于守陵太监,倒不用在意。太监奏章只是作参考旁证的,与封疆大吏的奏章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如果换做别的下属,杨巡抚就不担心了,稍微动动手脚,或者威胁暗示一番,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但李佑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叫杨巡抚有点头疼。首先李佑的后台太硬扎了,杨巡抚作为封疆大吏,又是天下分量最重的巡抚之一,虽不在朝也是有资格问鼎内阁的人物了,可仍对李佑的后台有所忌惮。
其次,李佑本身也是在朝中也是名声非常响亮的人物,号称编外言官,就算没有后台,他的奏本也是朝中瞩目,不会像别人那样堙没无闻,话语权并不小。
杨巡抚从本心来讲,真不想和李佑交恶,但如今逼到这份上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从李佑口中抢食。
但怎么说他也是堂堂的巡抚,李佑是他的下属。这次到盱眙见李佑,对巡抚大人来说已经是很放低身段了,本想软硬兼施的安抚住他,哄他将功劳转让给自己。可是那李佑强硬难缠的超乎了他的想象,甚至产生了在李佑面前,他不像是高高在上巡抚的错觉。
一个六品地方官也能拥有与巡抚抗衡的气场?杨大中丞做官将近三十年,只在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和封驳诏书的给事中身上见到过这样的气势。
在县公馆中,杨巡抚继续发愁,另一边李佑回到了县衙宾舍,同样也犯愁。一个巡抚拉下架子死皮赖脸和他抢功劳,还是挺难应付的。
话语权方面倒是不怕,这次不小心被巡抚扣留了奏本,那么下次直接送往京师就可以了。大不了一起往朝廷刷奏本打嘴炮,他李佑吵架怕过谁来?上回大战御史集团不也没落了下风。
吵架不输阵首先要有站得住的道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道理倒也想出了几条。一条就是方才与巡抚说过的,哪有东岸刚决口,百十里外水位就迅速下降的道理?这关联也太假了,建议朝廷需要仔细考虑考虑。
另一条是他在路上想到的,高家堰泄洪有没有用且不论,要先说本月初十本官决泗州大堤行洪,这才一举奠定了祖陵安然度过汛期的基本格局。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只怕等不到十五曰祖陵就不保了。总不能只看十五曰险象环生,就忽略了决泗州泄洪的重要意义罢,至少与十五曰逼退洪水的意义是等同的。
如果这条能被朝廷认同,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然后再全力与杨巡抚争夺十五曰洪峰的功劳。
那他还担心什么?不是别的,就是杨巡抚的身份和地位,再怎么样凤阳巡抚也比扬州府通判重要的多,一个真正的封疆大吏,一个六品小官,在体制中的差距太大了。
在体制的约束下,朝廷也许会为了巡抚牺牲通判,叫通判让步,但肯定不会为了通判牺牲巡抚,这就是彼此身份的最大差异,极其不对等的差异,李佑名气再大也没法弥补的差距。
更使李佑担心的是,他那些后台都是很合格很理智的官僚,若也都这样想,那就彻底玩完了。
所以才说,一个天字前几号的巡抚拉下架子死皮赖脸和他抢功劳,很难应付!
反复思量,李佑先想到个主意,现在是两人争功,说白了就是抢利益,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朝廷赤裸裸的偏袒一方也无所谓。
那他是不是可以将形式转化一下,编点黑材料去弹劾巡抚,将事情变了姓质?这样朝廷为了维护言路通畅的外在体面,和制衡原则,不能太公然偏袒巡抚。
但随即李佑又将这个想法掐灭了,因为动起真格很容易失控,而且非言官去弹劾别人特别是上司太遭人忌讳,况且巡抚找他的黑材料更简单,玩火[***]就不好了。
继续想下去,李佑一时也没有什么别的主意。应该从哪里入手呢?难得机变百出的李大人也犯难了。
不错,他心中有规则,有人情,但没有规矩,所以常常能出奇制胜。
但奇也是建立在正的基础上的,如今是在盱眙泗州,周围不是熟悉的环境,底下没有稳固的根基,对手又是巡抚这样接近于文官最顶级的大角色,想凭空出奇有点难办了。
天色近傍晚时,县衙有人来请李佑去赴宴吃酒。
原来县衙给巡抚准备了洗尘宴,可是巡抚大人心情不好,把今夜宴会推辞掉了。尚老知县觉得浪费可惜,便改为了宴请李佑,毕竟他的前途门路还指望李大人帮忙,请吃酒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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