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去镇上赶集的人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有甩开两条腿走路的,也有赶着自家牛车的,更多的是搭了郑丰收的驴车。
郑丰收今儿来回赶了好几趟车,每一回车上都是挨挨蹭蹭的挤满了人,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还堆叠着杂七杂八的许多东西,皆都是今日赶集的收获。
临近傍晚,云萝家的铺子又开了门,在靠近大门口的地方一溜的摆放了两个炉子,炉火缓缓的炖着,炉上的锅里有酱色的卤味在随着沸水轻轻翻腾,浓郁的香味飘散得隔壁村子都能闻见。
村里又来了一辆马车,缓缓的在铺子门口停下。车帘掀开,一个青衫少年首先从里面跳了出来,毫不停留的直冲进铺子里头,着急的嚷嚷着:“好香好香!赶了一路正饥肠辘辘,偏还老远的就闻见这个味儿,口水都快要关不住了!”
铺子里的文彬惊喜的喊了来人一声:“承表哥!”
袁承十分敷衍的冲他招呼了一下,也不用人帮忙,他自个儿抓起长长的筷子就伸进了卤锅里头,毫不见外的一筷子戳出一块黑红油亮的卤豆干,拿个碗来,又捞出一截肘子,鸡蛋腐皮猪头肉,很快把那大碗堆得满满的,他这才换了双筷子,一边吹着气一边大快朵颐了起来。
他吃了满嘴的油香,还不忘冲扶了他祖父母下马车进铺子里来的郑丰谷竖起拇指拍马屁,“表叔家的卤味最香,我在府城都找不到这样好吃的。”
郑丰谷咧着嘴笑,“喜欢你就多吃些,今日还特特多卤了两只鸡,晚上送去你大舅公家里给你添个菜。”
郑七巧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一来这儿就没了规矩,你表叔表婶辛苦做出来,那都是要挣钱做生意的,倒是全进了你的肚子。”
袁承一口咬进大半个鸡蛋,不服气的说道:“我这是不跟表叔见外,不然送给我吃,我还得犹豫挑拣一下呢。”
郑七巧伸手在他头上拍一巴掌,“越说越没正行了。”
低头看到脚边两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正仰着脑袋好奇的看他们,顿时心里更添了欢喜,弯腰摸摸两颗只在头顶有一撮毛的脑袋,用最温柔慈祥的声音问道:“这是咱嘟嘟和小虎吧?眨眼就长高了好多,还记得姑婆不?”
两个娃儿都懵懵的看着她,距离上次正月里的见面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他们还真不记得这个姑婆了。
所以他们好奇的看了看姑婆之后,又转头看向了袁承。
袁秀才低头俯视着他们,嘴上“啧啧啧”的,“他们这分明是闻香而来呀,看上我这碗里的卤味了!”
说着就从肘子上夹了两块肉皮下来,分别喂进两小娃的嘴里。
郑嘟嘟和郑小虎尝到了浓郁的香味,大眼睛锃亮,顿时两只胖胳膊一张,一左一右的抱住了袁家表哥的大腿。
袁承一瞬间有些傻眼,倒是逗得郑七巧“噗”一声笑了出来,也不再管他们,而是转头环视起了铺子,温和的询问刘氏:“生意可还好?”
刘氏稍微有些拘束,闻言忙回答道:“好,一早一晚,村里人和作坊的伙计们总会过来买些吃食,人多的时候都有些忙不过来。”
“忙就好,生意好了日子也能宽裕些,不过家里的田地也不可荒废了,文彬往后科考也能是正经的耕读子弟。”
刘氏连连点头。
郑七巧转头又看到云萱和云萝在灶前灶后的煮起了点心,忙走过去,“可别忙活了,我们也就路过停下来说几句话,过会儿就要去你爷爷和二爷爷家里。”
云萱腼腆一笑,说:“不过是一碗点心,汤汤水水的也没多少分量,姑婆你们赶了一天的路,若是等晚饭,还有得好等呢。”
说着就往翻滚着沸水的锅里放入了干米面。
郑七巧无奈的笑道:“你当是你爷爷和二爷爷家不会准备点心吗?得是多大的肚子才能一口气吃下三碗点心?”
云萱笑着不说话,倒是坐在灶膛前头烧火的云萝说道:“二爷爷他们去镇上还没回来呢,连郑小虎都在我家,他家里就太婆和虎头两个人,姑婆还是先在我家垫垫肚子吧。”
太婆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不大利索,虎头可不是会给客人煮点心的细心人,至于她爷爷家……想让孙氏给姑婆他们煮一碗好的点心吃,还是暂且歇一歇这个心思吧。
另一边,郑丰谷和刘氏也招呼着姑丈和郑文杰、栓子进铺子里坐下,前两人进来了,栓子却朝郑丰谷拱手说道:“家里人应该都在等候,我就不进去了。”
郑丰谷顿了下,道:“也好,今儿得了喜信之后,你家人就一直在盼着你回来,我就不耽搁你回家去了。”
刘氏飞快的挑了一碗卤味送过去,“不是啥好东西,给你家桌上添个小菜。”
栓子连忙推辞,最终却也没有推辞过去,只能捧了那碗冒尖的卤味朝郑丰谷和刘氏道谢,又转头与捎了他一路的袁姑丈和姑婆道谢,然后转身快步回家去了。
坐在灶膛前烧火的云萝清楚的看见他在转身前,飞快的瞄了这边一眼。
姑婆目送着栓子离开,不由感叹了一句:“懂事知礼还踏实,中了秀才也没见他得意浮躁,倒是个好儿郎。”
刘氏走了进来,闻言也笑着说道:“可不,小小年纪的却格外懂事,这么些年来每日都起早贪黑的去上学,常为了省下两文钱的车资从镇上走路回家。休沐日也没个歇息,割草打柴,空闲下来了还在家里教他的两个弟妹识字,听说前些年还跟先生学了那啥制笔,现在镇上的书铺子里都有他做的笔卖呢。”
姑婆越发感叹,“如此还能这般年纪就考了那么个好成绩,更加难得,少年英才,也不晓得定亲了没有。”
刘氏摇头,“这个倒是不曾听说过。”
郑七巧抚掌而笑,“不知将来会便宜了谁家的闺女呢!”
云萱站在锅前将煮软的米面捞了起来,低着头默默的连耳根子都通红了。
姑婆却转头说起了别的事情,“说来文杰的年纪也不小了,你爹娘咋还不忙着给你相亲说个媳妇?”
郑文杰把目光从栓子离开的方向收了回来,被长辈问起自己的亲事,也不由得红了脸,有些呐呐的说道:“这个不……不急,我娘的意思是,等我此次中了秀才之后再……再说亲事,会更好些。”
此时点心出了锅,清汤的米面,配上浓香扑鼻的卤味,吃得从府城赶了一路的几人甚是满足。
陆陆续续的,有村里人过来称卤味,看到刚从府城回来的郑七巧他们,还有郑文杰这个新鲜出炉的秀才相公,自是免不了闲话几句,一时,这村口又热闹了起来。
但郑七巧他们并没有多停留,在门口与村民招呼了几声之后就匆匆告辞进村去了郑大福家。
太阳终于整个的落了下去,食肆里的卤味也卖得差不多了,一家人把东西都收拾了收拾,然后关门歇业,又拎上特意留下的两只卤鸡,也进了村子里面。
月饼等中秋节礼已经提前几天送过去了,这两只鸡是专门给今晚的饭桌添一道菜的。
他们虽已经分家三年多,但今天是中秋团圆节,与亲长兄弟聚一起吃一顿晚饭自是免不了的,况且姑婆姑丈今儿也来了,怕是连太婆和二爷爷他们也都会过来团聚一起。
到老房子的时候,那里头正热闹着,不仅有自家人,还有村里人来串门道贺的。郑大福坐在堂屋正位上,满面红光的应对着一屋子恭贺,郑丰年的脸上也挂着矜持的笑容,与乡亲们客套寒暄,一扫这三年来的郁郁失落。倒是郑文杰,静静的陪坐在侧,看似客气有礼,仔细看却能看到他眼中的不耐和烦闷。
寒窗苦读十多年,他终于考上了秀才,但在最初的得意之后,他却再次陷入到了一种无言的难堪之中。
三年前,袁承得案首,李继祖也踩着最后的名额考上了秀才,村里一块儿去的就只有他落榜,哪怕从没人当着他的面说过难听的话,但他知道,村里有许多人都在说他的闲话,看他的笑话。
这三年苦读,又经历了去年的再次落榜,今年他终于榜上有名,即便名次在倒数的第三位,可终究是考中了秀才,至此才终于算是踏上了功名的第一阶梯。
却偏偏为何还有一个李杜蘅?
家境不如他,用功不如他,年纪也比他小了三岁,却是同科院试第六名。
十六岁的秀才,廪生,每月都能从官府领取钱粮,而他排名末尾,差点又落榜,凭什么?!
他恍惚有一种又被人狠扇了巴掌的错觉,连眼前亲戚乡亲的道贺赞颂声都似隔了好几层,有些听不真切。
从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屋里的人转头看去,纷纷招呼了起来,“老二来了?”
“人还没见着呢,老远的就先闻到了卤香味,哎呦,这是拎了两只鸡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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