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没意见,虽然她觉得先吃上一顿晚饭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从正院出来,七拐八弯的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府邸,云萝听了满耳朵的沿路风景和介绍,终于站到知心院门前的时候,一直没时间逛悠的卫府也基本了解了大半。
卫府说是一座府邸,更是一座园林,不过这里不仅有小桥流水穿行,奇花异草遍地,假山堆砌、锦鲤绕湖,更有朗阔的跑马演武场,马厩之中骏马如林,占据了府中的几乎整个西北角。
而知心院就在马厩的后面。
听说知心院以前不叫知心院,也从没有哪个主子会住到这里来,这里以前就是供马厩小厮住宿的地方,后来被老爷占了,马厩的小厮们就不得不搬到更后面的下人房里,房子虽然宽敞了些,也闻不到马厩特有的那股清香味,但每次来回都要多走不少的路呢。
云萝站在知心院前,又在心里给那位尚未谋面的亲祖父点了根蜡,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做渣男?尤其是他本身其实并没什么资本,却拿着媳妇和岳家的银子出去渣。
报应来得总能让人猝不及防。
这个知心院,说是个院子怕还是看在好歹有一圈围墙的份上,透过黑漆斑驳的大门往里看,里面真是连她家在白水村的农家小院都不如。
偏老夫人这个时候又说道:“这一圈围墙原先是没有的,后来你祖父和他的心上人一块儿住进来了,好歹得围上这么一圈。”
可三十多年过去,没有人精心打理,原来格外新的围墙和大门现在也已经斑驳不堪,和里面的房子算是融为一体了。
云萝对祖母的行为不做任何口头上的评价,只是跟着她站在大门口一起欣赏了一会儿,然后在老夫人“破瓦颓恒,半零不落”的嗤笑声中走了进去。
方才去请云萝的那个小厮一直紧紧的跟在她们身后,低垂着头半声都不敢吭。
这是知心院唯一的下人,平日里就负责跑跑腿,比如一日三餐去大厨房拎膳食,又比如到了固定的日子就去针线房拿些针线布料,又比如像今天这样听候老爷的指派去做点什么事,哪怕九成九都不能成功。
为什么还会有下人伺候?这院子里头一人瘫痪,一人更是被禁止踏出院门半步,没个跑腿的在跟前伺候着,怕是不出十日就都饿死了。
踏入院门,里面的景象就更清晰的出现在了云萝的眼前,原本应该是有一排五间矮平房的,但三十多年没有仔细保养和修缮,现在已经倒塌了两间半,剩下的两间半也是破破烂烂、四处漏风。
应该是听到了动静,从相对最完好的那间屋子里走出了一个……老妪?
云萝不禁连眨了两下眼,这个一身粗布衣裳补丁累补丁,头发乱蓬蓬的几乎全白,满脸沟壑纵横交错、层层叠叠,扶在门框上的那只手又黑又瘦宛若鸡爪子一般的老婆子,是她亲祖父花着岳家的银子都要养的红颜知己?
但随之她又恍然了,这两天一直看着祖母的那张盛世美颜,倒是把她的年纪给疏忽过去了,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在乡下确实已经很老了,当然,也没老成这样的。
太婆七十多岁了都没这么狰狞。
云萝默默的撇开了眼,那老妪看到老夫人的时候忽然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慌忙低下头垂下眼,后退着让出了门口的位置,“老……老夫人。”
眼角的余光似乎轻轻的从云萝身上扫了过去。
老夫人已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忽然嗤笑了一声,“虽可说一句好久不见,但也不过是大半年而已,你怎么就老得这样快?我卫府天天好饭好菜的伺候着你都不能把你喂胖一点?”
老妪的身形又抖了一下,缓缓的就跪了下来,“老夫人恕罪。”
那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可惜她面对的两人一个是昔日情敌,一个是冷心冷肺的冷漠丫头,没有一人对她的可怜表现出动容,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甚至谁都没有施舍给她多一个眼神。
此时本就已是傍晚,天色昏暗,屋里就更加的黑沉,一盏豆点大火苗的油灯放在桌子上,走近去看,能看到那桌子上坑坑洼洼的蛀虫点,紧挨着桌子的就是一张普通架子床,这大概是这屋里最齐整值钱的物件了。
一个邋里邋遢的老汉坐在床上,浑浊的双眼因为老夫人的出现而忽然迸射出极亮的光芒,“毒妇,你还敢到这儿来?”
老夫人正捂着鼻子满脸嫌弃,闻言亦是没有一点好脸色,“我好心将我卫家的房子借给你们住,你们就不能打理得干净一些?臭得真是能熏死个人,你身上别是还沾着什么腌臜东西吧?”
屋里确实很臭,一股排泄物混杂着什么东西发霉腐烂的浓郁恶臭,站在门外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闻到了。
但老夫人还是大无畏的踏入了进来。
而老爷子?陈老爷?陈举人?他听到老夫人的话之后更是被越发激怒,随手就抓了个身边的不知什么东西就朝这边扔了过来,“毒妇!恶妇!你给我滚出去!”
常年瘫痪、年老体弱,陈举人手上并没有多少力气,那东西还没有飞到她们面前来就落到了潮湿的泥地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祖孙两下意识的低头看去,却见那竟是一块不知何时吭剩下的,都已经发毛变黑的大骨头。
老夫人眉头一挑,“呦,伙食不错。”
大厨房可不会给他们准备这么好的东西,那想必就是那两个孝顺儿子偷偷送来的?
陈举人似乎也愣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激愤,双手狠狠的拍打着被面,沟壑交错的老脸尽是狰狞,冲着老夫人咆哮道:“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老夫人冷笑一声,“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我卫家的地界!”
他又是一愣,随之继续咆哮道:“那你让我走,让我走!我死也不要死在你卫家的地上!”
老夫人“啧”了一声,“你想得美!”
也不知说的是让他走想得美,还是想死在卫家的地界上这件事想得美。
陈举人怒火交加,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的暴跳了起来,面色涨红,双眼暴突,“卫梓,你这个毒妇,毒妇!”
他忽然看到了站在旁边的云萝,咆哮声戛然而止,眼珠激颤了好一会儿,指着云萝就说道:“你过来!”
老夫人也瞬间沉下脸,一手扶着云萝的肩膀说道:“小萝,来见过你祖父,今日祭祖,就差这一位了。”
什么叫今日祭祖就差这一位了?
这话连起来读可是大有问题啊。
云萝在旁边已是看了一场好戏,此时倒也不含糊,站在原地就拱手作揖道:“孙女卫浅,拜见祖父。”
“什么卫浅?”陈举人怒斥道,“你是我陈家的种,理该姓陈!”
老夫人冷哼一声,“我卫家的大小姐,又有你陈家什么事?”
陈举人面色扭曲,“我的种,自然是我陈家的儿孙!”
“你……”
云萝拦住了已然怒气上涌的祖母,此时仍是一脸平静的对陈举人说道:“您这话说错了。不管当年是你入赘还是我祖母下嫁,关于我父亲,就算是您下的种,你也只占了一半的血缘,于我,更是顶多只有四之一,我们到底是谁家的儿孙还真不好算。不过就付出与感情来讲,你其实就是爽了一下,之后的十月怀胎之苦,几十年栽培养育之恩全都与你毫无干系,你又凭什么如此理直气壮的说我和我父亲是你陈家的儿孙?就凭你当年爽……唔!”
之后的话被老夫人一巴掌闷回了嘴里,撩起眼皮往上看,就看到老夫人竖着两条眉毛咬牙切齿道:“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这些浑话?”
虽然她听得其实还挺爽的,但这个字从年仅十二岁、待字闺中的孙女口中说出来,连上那话中的意思,却又让她不由得惊怒交加。
是哪个混账东西教坏了她的乖孙女?
云萝眨了下眼,拉下捂着她嘴的那只手,不解道:“什么浑话?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难道祖母竟然也以为他那一颗……种子就能占我父亲的全部血脉?这怎么可能呢?儿女的血脉从来都是父母各占一半,女子体内其实也有种子,只是一般人看不见而已。”
老夫人扶额,这样的话她这个老婆子听着都忍不住的有点害臊,小姑娘家家的却怎么还能这样淡定?
云萝看她的表情,大概就明白了她的话可能并不被人接受,不管是为什么不接受,她倒是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这种事情,光靠她嘴上说说,也确实影响不了这里人根深蒂固的观念。
陈举人到现在终于从惊呆中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来指着云萝说道:“小小年纪,又是身为女子,竟……竟这般不知羞耻!”
老夫人霍然抬头,“你倒是懂礼仪,知廉耻!”
陈举人被她一句话堵上心口,脸上扭曲半晌,也只憋出两个字来,“毒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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