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狗脸猛地一抬,眼眸中凶光大盛,爪尖抠地,咔嚓一声脚下青砖碎裂,低低的咆哮从喉间逸出,沉重低哑如猛兽夜哭,忽然整个肩膀往前一耸——
燕绥抬起的手指顺势一弹。
呼地一声,那狗偌大的身躯竟然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弹生生掀起,半空中掀了个跟斗,亏得那狗反应快行动轻捷,竟然会半空调整身形,平稳落下,只略有些踉跄,这狗似乎被激起真怒,还没站稳就猛地一甩头,又是肩膀一耸——
燕绥又一弹。
狗再翻一个跟斗。
狗落地,这回踉跄更剧烈了一些,这狗也烈性,居然一声不吭,后腿紧紧抵住地面,肩膀又一耸——
燕绥再一弹。
那狗第三次半空风车转的时候,文臻已经想捂脸。
这神经病——
砰一声狗落地,这回已经被逼到墙边,背后就是院墙,那狗摇了摇头,似乎也被转晕了,还下意识往后抵,却怎么都无法把腿向后伸,这一急,一躁,挫折和羞辱令它简直要发狂,竟然猛地一转头,向文臻的方向冲了几步,然后猛一转身——
文臻心中一跳,这一转身,明显是不打算攻击人的,冲的是墙壁!
这一看骄傲性烈的狗王,竟是受不了这般戏弄,发现自己无法攻击之后,打算自戕!
闪念只是一瞬间,眼看那狗就要冲过自己身边,文臻什么都没来得及考虑,飞快地掏出一块东西,往那狗血盆大口里一塞!
狗一傻。
燕绥眉头一挑。
文臻一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完全是下意识行为,此刻手缩回才知道后怕,那狗的牙锋利如刀,她缩回的手指险些被擦伤,如果刚才那狗下意识上下牙一合……
文臻打了个寒战。
燕绥眼神在她手上瞄过,拎起她领口把她往旁边一墩,“这么急着给我的狗喂猪蹄,谢了您呐。”
文臻:……
手一翻抓住燕绥的手,在他甩开之前飞快地看了看他掌心。
“好,好手相,地纹清晰,金丘饱满,人纹深细,智慧纹长短适宜,生命纹……”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盯着那狗。
那狗嘴里猛地被塞了东西,下意识嚼了嚼,又嚼了嚼,似乎嚼出了惊喜,毕竟是狗,也就忘记了要自杀的事情,竟然就那么站在原地大嚼起来。
文臻顿时放心,果然咱的牛肉干不是盖的。
继续抓回燕绥的手胡扯,“……生命纹眼花缭乱,创作纹四通八达,健康纹疏影横斜,不测纹俯仰皆是……”
燕绥斜过来的一只眼睛漾着月色凉凉的光,漂亮得像珍藏在水晶楼阁里的琉璃。
“什么都好啊什么都好,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的掌纹,果然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不同凡响,只是有一点,好像五行缺了一点……”
“缺德是吧?”燕绥一句话打散了文臻全部的铺垫,抽回手,掏出一张雪白的绢帕擦手,“刚刚摸过狗嘴的手,居然有脸来摸我。”
“是啊被摸脏了呢,要不要砍了?”文臻笑。
燕绥不理她,盯着狗嘴巴,“你喂它的是什么?”
“狗粮哟。”
呵呵,这辈子看你还会不会吃牛肉干。
燕绥的表情看起来很有些一言难尽,大抵已经明白自己问了句蠢话,平白给自己以后的零食单品种增加添加了心理障碍。
那狗吃完牛肉干,又往她身边走了几步,文臻又掏出一块来喂了,趁它放下心防专心吃肉,蹲下身,隔着笼子,给它搔了搔前肢和下巴连接处的一块软肉。
她记得幺鸡就最喜欢被人搔那处,每次一搔都身娇体软哼唧不绝,做飘飘欲仙状,可惜太史阑那个性子,绝不会沦为狗奴,做这事最多的就是文臻和君珂。
这只狗一看就和幺鸡一个品种,文臻难免有种爱屋及乌的宠爱,不忍见它受挫,也想它甘心认主,搔得十分认真,那狗果然被搔得十分受用,虽然没有像波戈洛夫斯基同志那样一搔成水百媚生,但也浑身炸毛都偃旗息鼓,喉间滚滚而过一串咕噜。
燕绥立在一边,看着依着巨犬的娇小的少女,粉扑扑的脸簇着那狗长而柔软的白毛,毛尖盈盈一点银蓝之色在暗色中幽幽生光,越发映得她眸光流动,而笑意漾然,似水似蜜。
野性与娇嫩的相协相成似一帧妙画,因奇异的反差而越发动人。
他有一瞬的出神。
心间似有些微不满,又似生一股淡淡欣悦,像看见春花开在对岸,风过了落一水芳萍。
随即他将双手,懒懒拢入袖中,闲闲靠树立着,看似没有关注这边,眼神底却漾出一分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这汤圆儿,那芝麻馅里也掺了葡萄干儿,一咬蜜甜,偶尔也会硌牙带着籽儿。
有点意思。
文臻心思都还在如何诱拐这幺鸡第二身上。一边给它顺毛,一边在它耳边絮絮低语
“你好,狗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文臻,我和你打个商量,你跟我们走好不好?”
狗盯着文臻,背上的毛微微低伏,又看燕绥一眼,喉间仍有狺狺低咆。
“哪,你不用理这个变态,他这人其实很好对付的,以后我教你诀窍。我跟你说,这家子人人品不怎的,马上要把你作为聘礼,送给一个刁蛮小姐,你想你堂堂名犬,居然成了一个添头,这简直是对你的侮辱,这侮辱你忍得了我都忍不了,所以今天我们来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玩转东堂三人组,我们负责转,你负责玩,新马泰太低档,塞班马尔代夫随便搞,美食放开无限量供应,另外还有一个巨大的福利,我保证给你找个英俊潇洒倜傥温柔家世过硬幽默体贴的好老公!像你这么品种高贵的狗,老公一定不好找,你放心,这事我给你包了,怎么样?考虑考虑?”
牛肉干已经没了,文臻掏了掏,又掏出一根自制香肠,那东西看起来圆润可爱,散发着浓烈的五香和肉香。
她看似精神放松,其实浑身紧绷,一条腿斜斜地撑着,随时逃跑的姿势。
那狗斜睨她一眼,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眼神恁熟悉,想了一会,看一眼燕绥,咧嘴一笑。
她这意思表达得隐晦,奈何那个妖怪一样的燕绥这也能看得出来,笑道:“你再这样看着我笑,我可能太欢喜,不小心就把笼子开了。”
“人美就要允许别人多看几眼,这是对美的节约和尊重。”
“今晚真是开了眼界,居然有人能把谄媚表现得这般清新自然,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文臻眉开眼笑。
掌心一阵湿热,文臻这才发觉,这边两人斗嘴,那边狗王再再次没抵抗住香肠的诱惑,一舌头卷入大嘴。
燕绥盯着那只馋狗,怀疑自己是从这张丑脸上看见了满意的表情。
“喜欢吃,以后天天给你做哟。”文臻弯起的眼眸,是甜蜜河上的甜蜜船,一荡漾便是漫天的棉花糖儿。
燕绥又瞄过来一眼。
那狗慢吞吞吃完肉,起身,走到笼子边,拍拍门。
高昂的狗下巴每根毛都似乎在命令:奴隶,起驾。
燕绥觉得文臻下一秒恐怕就会来声“喳”,赶紧一挥手开了笼门,也不用牵狗,拍拍狗头,转身便走。
燕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这种烈性狗,硬来确实很可能导致玉石俱焚结局,他来偷狗,固然有重要用意,但也确实是喜欢这条狗,多赖这丫头运气不错,总能忽悠成功。
走了几步,燕绥忽然停住脚步。
文臻也已经看见了,得赖她这双好眼,那么一个几乎要同化在墙前的人,居然也能看见。
那是个少年,大大眼睛沉渊落星,华光繁丽,似沉淀了千万年的星月光影,眼神流转间令人炫目,尖尖下巴线条精致,透着晶莹清澈的少年感,是一种漫画感的美。
文臻想君珂如果看见就要脸红了,她最喜欢这一挂的,太史阑就一定不喜欢,她眼里男人都一样。
景横波是个好看男人都喜欢。
那少年盯着燕绥,半晌翻个丝毫不损美感的白眼,冷笑道:“殿下真是风标独具,大半夜跑到臣子家来偷狗,是嫌御史太清闲了吗?”
文臻表示深有同感。
“司空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来着?”燕绥笑,“它不愿意被当做聘礼添头,自愿跟我走,你瞧,它在舔这丫头手呢。”
文臻偏头微笑,手心里香肠完美地藏好。
那少年一副懒得和你斗嘴表情,一抬手,文臻手里的香肠啪嗒掉下来了。
文臻愕然看看自己手心,再看看那少年。
那少年还不干休,也不见他动作,那地上的香肠像被一只无形的脚踩了又踩,慢慢成了一滩散发着五香味的肉泥。
文臻瞪他,喂,糟蹋粮食要遭雷劈的好不好?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幼稚呢。
“奉劝殿下,”那少年冷冷道,“任性也得有个限度,别看这只是只狗,可这狗如果没了,小心某些人发疯,到时候,就算您天潢贵胄……”他低眼示意脚下香肠,留下一脸讥嘲的未尽之意。
燕绥瞄一眼那香肠,刚才他就看见了这玩意了,只是不好和狗抢,如今他还没吃到,这小白痴就敢糟蹋。
他看一眼那少年身边,几丛月季枝叶繁茂,将将到人膝盖处。
文臻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月季……正在慢慢长高!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疯长,转眼已经高到了尚自隔空踩牛肉的少年脸颊之侧,然后柔曼的茎叶一个转折,花苞疯狂一甩,“啪”一声打了那少年一个耳光!
文臻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要塌了。
要塌了塌了……
正因为燕绥多看了一眼。
花也会打人耳光。
她一瞬间忽然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些事,恍惚里才明白了什么。
那少年猛地挨了花耳光,那花隐藏的尖刺划过他雪白的肌肤,顿时留下几条细长鲜艳的血迹,他眉头一皱要出声,那刚打完人的花苞猛然弹回来,塞进了他张开的嘴。
然后……
然后燕绥就带着文臻和狗走了。
等那少年吐掉花苞清理干净嘴里的刺,估计一时也喊不出声音了。
燕绥一边走,一边手指一弹,一缕火星直奔院子一角一堆干柴,哔哔剥剥很快便烧了起来。
文臻想你是想弥补两岁那次没烧痛快的遗憾吗?
一出远门就遇见一队奔来的护卫,火头尚未燃起,这队护卫明显不是来救火的,而是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的,然而给抢在头里的燕绥这么一搞,他们剩下的事也就是救人和救火了。
文臻被燕绥拽着再次飞掠在屋脊上时,回头望向下头或闹哄哄或黑沉沉的庭院时,忽然有了点小小的感慨。
这日子没法过了!
文臻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回到宫里,也不过懒洋洋打个招呼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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