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步湛谈判完,文臻燕绥当晚就离开了华昌王封地境内,步湛并未相送,也未阻拦,内心里大抵也是希望这对瘟神早滚早好。文臻于晨曦中回望平安城的城门时,心中却涌起淡淡的惆怅。
步湛当初也勉强算是个朋友呢。
可是权谋场上人人为筹子,到哪去寻那几分真情。
再次起行,一路向北。
那一日他们见华昌王郡厉兵秣马。
那一日他们见无数光头宽袍人,赤足行走于人世间,于贫苦人群中布道,天语之音在唇齿间喃喃传播,昔日铁血公主的辉光余音未散。
那一日在尧国和大燕界关之前,他们于遥远山坡之上驻足,终得见尧国昔年的传奇女子,见她于城关之前被拒,起高台,奏名琴,架柴薪,举火自焚。
听见那一曲可动天地,铮铮瑟瑟,并无末路之音,倒像是战歌起调尽豪音。
看见那一蓬烈火连接天地,燃尽红云。
看见那女子最后的死士怀揣她的骨灰,一路闯关,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首血肉,也洒着自己的血肉,最终踏上界关城墙,在被砍成肉泥之前,将那蓬骨灰撒于尧国城下。
看见城下被堵在门内的万千百姓,疯了一样仰首呼喊,跳跃,张开双手,像迎接最后的梦想和希望一般,接着那雪花般洒落的骨灰。
看见人群中那些宽袍光头人一声哀呼,无数人的怒火和哀恸便被瞬间点燃,那些沾着骨灰的手,抓起了身边一切可以作为武器的物件,杀向了自己的城门和自己的兵。
看见尧国因一人,一霎变天,一霎乱起。
那一日文臻久久不能言,抓紧了身边燕绥的胳膊,她生于太平现世,落地东堂虽多磨折却也享尽荣华,未曾见乱世如此。
像看见一场大梦于眼前崩塌,满世界蓬散火山乱灰,灰烬里遍埋白骨。
这一刻她明白了燕绥用尽心计消耗世家,不愿打仗的初衷。战争残酷如此,一旦那巨轮滚滚而动,人命便成了这世上最轻贱的数字。
是年冬,尧国原镇国公主,大燕冀北成王妃,因尧国生乱,回国时在界关被阻被暗杀,公主登高台于万民之前自焚,她留在尧国境内经营多年的天语遗民趁机煽动,尧国爆发内乱,彻底打乱了华昌王的部署,也破灭了华昌王的皇帝梦。镇国公主以命垫就的白骨长路,最终将她唯一的爱子纳兰述,送上了尧国的皇座,而伴那霞间青鸟一般的明艳少年一路沐血而行,斩破人间魑魅魍魉风刀霜剑,抵达那云端高位的,是文臻一直挂记在心的死党君珂。
那是另一段传奇了。
而此刻的文臻燕绥,亲眼见证那一段传奇的开端后,继续向北,进入了大燕冀北境内,去寻那冀北名医柳家。
冀北此时也已经生乱,冀北成王一家子几乎都死了个干净,反叛的老二纳兰迁掌握了王府大权,接了王位,正忙着铲除异己斩草除根,所以一行人一路过来,并未遭遇太多盘查。
这一日进了天阳城,城南便是那名医世家柳家,也就是方人和提过的,有可能找到解决燕绥遗毒问题的地方。
柳家很是气派,整整一条长街都是柳家的宅院范围,白墙黑瓦,十分醒目。最醒目的门口的牌坊,据说是本地父老为了感谢柳家出资共同建立,百姓的口碑就是最好的丰碑,文臻看见那牌坊的时候,心中不禁一松,感觉看见了希望。
燕绥却皱了眉。
“怎么?”
燕绥看了看牌坊,道:“牌坊这东西,一旦树起来,可就真和碑一样了。”
碑会越来越沉,压住人的本性和欲望和许多属于人类真实情绪的东西,直到让人压抑成了一个或者一群怪物。
两人正要去敲门,却听见里头一阵喧闹,随即门忽然砰地打开,一大群人脚步杂沓地拥着一个老者出来,旁边还有无数人跟着,乱七八糟地喊着父亲,祖父,一个个神色惶急,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旁边一些百姓在看热闹,神情唏嘘。
“怎么了,今儿老太爷亲自出马了?”
“是啊,柳家人走马灯一样,王府去了十几次了,都被撵出来了,一次比一次惨,最后去的柳家大少还被打了几板子,据说王爷已经说了,柳家沽名钓誉,名不副实,连个普通毒伤都治不好,还敢坐拥如此名声,该将牌坊拆了才好!”
“我倒是听说,王府真正想要的是柳杏林出手,这是在逼着柳家找回柳杏林呢。”
“到哪找回?怎么找回?当初家门前逐出柳杏林,咱们可是亲眼看着的。柳家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看似性子软和,其实骨头硬着呢,人家现在那个名声,犯得着还回来趟这个浑水吗?”
“要我说,老爷子当初就是被人撺掇犯了倔,就不该把最出色的子弟逐出去,瞧瞧现在,后悔了吧?”
……
文臻听了几句,大概明白了也就走了开去。眼看人群簇拥的那个老者已经走近了,急忙上前去,还没走两步,一个青年粗暴地一搡,道:“走开走开!没见有急事呢!”
文臻在他搡过来之前便轻巧地退了两步,避免被他碰撞。毕竟如果她被碰了,这青年就要倒霉了,总不能还没求医,先折了人家子弟。
那青年也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一边扶着老者匆匆上车,一边狠狠道:“自今日起,柳家暂停接诊,都明白了?”
四周轰然。燕绥忽然道:“明白了。柳家治不了王爷的毒伤,大抵快要被灭门了,诸位都赶紧散了吧,免得惹祸上身。”
这话一说,柳家人怒目而视,那正要上车的老者背一僵硬,缓缓回身看了燕绥文臻一眼,沉默片刻道:“诸位请莫听我这孙儿胡说。柳家多年来承蒙乡亲父老厚爱,就医之门永远对乡亲父老敞开。”
众人顿时松一口气,纷纷赞扬老者高义柳家清正,又祝愿老者此去顺利。文臻呵呵一笑,心想大门对乡亲敞开,对外地人就不一定了是么?
眼看那老者上车往成王府去了,她总不能跟过去,便拉着燕绥,在附近吃了些当地小吃,大半个时辰后,那马车又辘辘地回来了,跟随回来的还有大批黑甲士兵。
那老者在牌坊前被扶了下来,脸色灰败,显然出师不利。而他们刚下车,那些黑甲士兵便涌了上去,二话不说,开始拆牌坊。
一边拆一边还高声道:“传成王殿下均令:柳氏实无医术,沽名钓誉,有负大燕第一医家之名,本王境内,不容如此欺世盗名之徒,着令立即拆除柳家牌坊,以儆效尤!”
高声传令里,柳家人大惊失色,扑上来阻拦哭嚎,被一个个拽开,四周百姓面露异色,议论纷纷,也有人摇头叹息,无声走开。
那老者始终背对着拆牌坊的士兵,身躯微微颤抖,有子弟扑上来对他哭诉,他猛地将那男子踢开,怒道:“拆便拆!牌坊是治病挣来的,治不好便会被拆,有何怨尤!都起来!”
没人听他的,他那些先前簇拥在身边的子弟,有的忙着阻拦拆牌坊,有的向士兵求情,有的缩在一边,都把自家的老祖宗忘在一边。好一会儿,才有两个女子上前,一边一个扶住了他,一个是个中年妇人,一个便是文臻。
柳老太爷看了一眼文臻,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什么了,垂头让她扶了进去。
燕绥自然也带着护卫跟着,此刻也没什么人记得来拦他了。
到了堂屋坐定,柳老爷子神情怔怔的,好一会儿,噗地吐出一口乌血。
那妇人神色大变,急忙唤人来伺候,喊了半天却无人,只好自己亲自去安排。
文臻走上前,掏出一颗丸药,也不等老头子拒绝,塞进了他嘴里。燕绥伸手在老头后背一拍,助他吃药缓气。好一会儿,柳老太爷缓过劲来,看了两人一眼,苦笑道:“两位有如此好药,想必身份非富即贵,又何必来寻老夫?”
“医者尚不自医。便是有再多好药,也只能治治老爷子的气冲血淤之症。”文臻笑眯眯一指燕绥,“老爷子,给把个脉?”
柳老爷子也没拒绝,按上燕绥腕脉,文臻看着老者刚刻的眉目,想着之前一直听说柳家老太爷性情严厉,如今看着倒也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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