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看看急速修补的宫墙,拉开的绊马索,再看看里头黑压压的大军追着孤零零一辆车。
愤怒在这一霎便如浇了油的火焰,轰地燃着。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兔死狗烹,还要入人以罪,你们要不要脸!”
“对,要不要脸!”
“昨儿大人明明才进城!”
“什么挟持皇妃,你们对大人那样戒备,大人能那么容易进入深宫挟持到皇妃?编造理由也不编个像样点的!”
“哎哟喂这绊马索绊倒我了!”
咔嚓一声,绊马索断了。
“喂喂喂你们堵墙的这个砖头好像偷的是我家的吧!”
一堆人扑过去,随即砖头乱飞,刚刚补了一些的墙转眼被拆得更大了。
士兵自然要来阻拦,连带金吾卫和天京府的士兵都冲了过来,奈何百姓人也多,且越来越多,不知何时便扭打在一起,拦马架绊马索乒乒乓乓被扔出人群,姚太尉目瞪口呆,不明白事态何以忽然发展成这样,却又不敢让人对百姓下狠手,皇城之侧,闹起民变不是玩的!
朝中已经得了急报,定州军哗变,揭出定州军多年克扣军饷苛待军士之事,定州新任刺史还没就任,原定州刺史,现任湖州刺史上表称此事系定州都尉胡作非为暗中吃空饷导致,定州都尉同时上折提交证据指出多年来定州刺史亦曾于此中捞取好处……两人撕咬尚未休,又爆出湖州属官因争夺肥差而买凶杀人一事,此案性质恶劣,新任刺史难辞其咎,朝廷不得不急派御史前往湖州查办。御史还没到达湖州,湖州又出了大事,新任刺史及其亲信官员要将自己的亲属大量塞入随云书院,抢占随云书院入学和察举名额,还要允许金钱售卖随云书院学籍,随云书院学子游行抗议,书院教授集体表示要辞职,刺史勒令必须重新开课,湖州别驾张钺据理力争,被刺史当众推落高台血溅尘埃……湖州百姓当时便民变了,无数人冲上高台,哪怕新任刺史高呼上当表示其间有误会,但利益被侵犯的百姓已经被怒火烧昏了头脑,乱拳之下,上任不过十日的湖州新刺史,亡。
消息快马昨夜方到天京,几位重臣得知时,只觉如冰水灌顶,浑身僵凉。
这是文臻的报复,还是燕绥的反击?
这扇回的耳光,如此沉重凶猛,让人久久震撼,回不过神。
永王对湖州的经略,已经可称缜密强悍,原以为可以趁文臻急奔天京无暇顾及,朝廷便能稳妥收回湖州,却不想在半月之内,便一败涂地。
这是第一位在任期死亡的封疆大吏。
但死的绝不是封疆大吏,死的是整个朝廷从此想要拿回湖州的心!
从今以后,谁还敢接手湖州?便是去了,也必成傀儡!
也正是因此,昨夜文臻入大牢,朝廷开紧急会议,不敢对她立即施刑或者审问,怕再次激发了湖州民怨引起大乱。朝廷甚至不得不将受伤的张钺就地提升为湖州刺史,以安百姓之心。
陛下初登帝位,十分倚重永王殿下,而且姚太尉隐隐听见传言,说是先帝驾崩后,玉玺失踪,陛下继位时无玺。
无玺便得位不正,这换谁都是心病,若非永王、皇后、太后当时同气连枝,一力扶持,陛下这皇位也未必能坦然坐上。也因此,陛下行事颇有顾忌。
姚太尉一边想,是谁暗中以湖州博弈天京,令朝廷不敢对文臻下手?一边想这几人手段真是圆熟,湖州民变未平,天京百姓竟也煽动了!
他只能命令士兵不得下狠手,将人驱赶算完。但随即他便发现不对劲了,这百姓群中明显有人组织,也有高手混杂,每次人群纷乱,就会有人将人们重新组织起来冲击军队,每次军队要将百姓赶开了,发号施令者就会莫名倒下,眼看着几千军队竟然被越来越多的百姓冲散,而全城的百姓似乎都被惊动,都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他心知不好,头顶的汗哗地便下来了。
因为他还发现了,不知何时,是军队被百姓压着,渐渐离开了那个大洞,而大洞周围所有的拒马,绊马索,碎砖乱石,所有可能引起马车颠簸或者行动不利的物事,都被清理了。
姚太尉再一看那边,马车已到近前!
他心中一紧,策马便要冲前,大喝:“人墙上!拦住这条道!别让他们冲出来!”
但随即他的马一声惨叫,身子前倾,他骨碌碌滚下马,好几双手伸了过来,狠狠把他向外拖。
姚太尉挣扎不得,嘴里不知怎的被塞了臭袜子,一抬眼看见好几位大臣已经赶过来,其中竟然有刚刚被暗示告老的李相和好久不上朝的单一令,他挥舞着手臂挣扎,想要请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指挥,毕竟这几位向来很得民心民意,李相是文臻任刺史的举荐人,大司空更是文臻老师,他的话,百姓应该会听。
却见李相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走了过去。
几双手臂把他拖到墙角,狠狠一扔,姚太尉昏头昏脑睁开眼,人已经不见了,而单一令正笑眯眯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一根手指拎着那臭袜子。
他急忙抓住老头的袖子:“大司空……大司空……快出来主持大局啊……文臻是您的学生……您好歹劝她悬崖勒马……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单一令:“啊?你说什么?啊?哎,我聋了,听不见啊!”
姚太尉:“……大司空,昨儿议事房还说你有听他们壁角……”
单一令:“啊?什么?荸荠?荸荠好吃啊!”
姚太尉:“……大司空,我不是要和文臻做对。只是护卫宫禁职责所在,而且你瞧她这举动,这是要为难陛下啊,您真要看着您唯一的学生,最优秀的学生,最后没个好收梢吗!”
单一令忽然不掏耳朵了。
姚太尉却忽然被老者那幽邃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紧。
随即便听那自称聋了的老家伙,幽幽地道:“老姚,其实我觉得你才是聋了。林擎和燕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姚太尉忽然哑了口。
“他们为先帝做过一些什么,别人不知道,咱们可清楚得很,然后呢,收梢呢?”
姚太尉吸一口气,道:“那是先帝!再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难道就因为这样,文臻便可以撞宫墙劫林擎!林擎燕绥便是没反,她这么一来,也是反了!大司空您一生忠义,是要为这个学生晚节不保吗!”
单一令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那边挤挤挨挨的人群,就在姚太尉以为他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忽然道:“老夫一生忠义,临到头来,忽然便不知道到底什么叫忠义了。”
姚太尉默然。
“但老夫一直知道一点,便是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老夫还知道,有燕绥才能灭门阀,有文臻才能安民心,有林擎才能定边疆。西番未靖,海战犹烈,皇室操戈,世家谋国,东堂四面楚歌,有人犹自为那权位名利擅起刀兵……谁又来为这百姓为这东堂,想一想未来的收梢?”
姚太尉握紧了手指,只觉得心跳愈烈,头晕目眩。
单一令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轻轻。
“老夫永远忠于朝廷,忠于百姓,忠于东堂江山,忠于这自幼浸淫忠孝节义的内心。”
……
姚太尉麻木地爬了起来。
他没有再往人群中去,也没有再发令调兵指挥,以及下达对百姓暴力阻拦的命令。
而此时,狂奔的马车里,文臻和林擎已经看见那一片变得更大的洞,那是自由的出口,出口外白云蓝天。
林擎也看见了,震惊的同时也很是疑惑,道:“居然没有堵上或者放置拒马……”
随即他便住了口。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狂涌的百姓人群,顶着那些刀枪剑戟把大军往两边推,生生空出一条车道,看见有人在飞快地捡地上的砖头,看见百姓们在马车即将来临时,发出巨大的欢呼。
文臻在他身边轻轻道:“林帅,你的血和汗从未白流。”
这是你为之流血流泪流汗的百姓。
这是你二十余年不曾踏入却用半生来捍卫的天京。
这才是你一生征战一生奋勇一生抛弃一切的真义。
我知那一把毒烟寒尽英雄的心。
可我不愿那二十余年流尽的英雄血在你心中从此成为上位者脚底的碧血。
我不仅要救你的命,我还要救你的心。我要你看见破损的宫墙,毁去的天牢,看见今日的天京,看见用血肉之躯为你阻拦大军的百姓。
看见你为之鞠躬尽瘁所奉献的一切。
并不是皇权无上,并不是冷酷帝心。
而是这繁华美丽的东堂,这鳞次栉比的天京,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老去的最后一声叹息,都沐浴在你长枪红缨的照拂之下,因你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这才配得上你这半生。
……
轰然一声。
马车冲出大洞。
蓝天和白云以及百姓的欢呼笑脸扑面而来。
文臻唇角微微勾起。
林擎凝视着那一切,一动不动,眼神柔和,微微闪烁着晶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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