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当年,也有过这般的场景,恍惚那也是一个月色凉好的夜,燕绥忽然奔来找他,眼神底微微的惊惶和屈辱,一言不发拽着他的袍角,仰头看着他,他便推开奏章,散了议事的大臣,带着他出门散步去。走出长廊的那一刻,还隐约听见背后大臣的嘀咕:“陛下也太宠爱三皇子了些……”
他不过笑一笑。
那一夜却不是冬夜,仿佛是个春夜,因为记忆中花影摇动,黑白分明地在地面上绣一幅静美画卷,低头见画卷,抬头却见满庭桃杏与夜樱,红粉簇白,争相要将那馥郁的香气送到人鼻端来。
小小的燕绥身上也有香气,却不是花香,而是属于后宫那些暗中争宠的妖媚女子才会用的迷迭花香,带着蚀骨的柔腻滋味,触着了便要销魂,巫山云雨,芙蓉帐暖,每一丝都是红尘魔欲堕入便万劫不复那一种。
他记得那晚那小小孩子的小手也这般牵在他掌中。记着那久久散不去的湿与冷,父子的脚步声在长廊中空荡地回响,那晚他第一次开口说要离宫去学艺。
他当时犹豫,却在那一刻听见了德妃的脚步声,凌乱的,仓促的,他诧异地回首,就看见德妃已经恢复了平静,隔着一丛芙蓉花对他行礼。
他看着那张比芙蓉花还娇艳几分的容颜,不知是否因为奔跑而染上微红,是夏日第一抹霞光映上第一朵蔷薇那般的淡而艳绝的红。
他便问她:“燕绥说要去学艺呢,离尘大师也看中了他,说是根骨奇佳,只是他还这般小,要么再等几年?”
德妃眼角微微一瞥燕绥,嘴角也下意识地一撇,但很快又恢复笑意,道:“我那宫中有虫子么,这般地呆不住。我可不管他,陛下您做主好了。”
德妃向来待燕绥都是那态度,他看着也惯了,苦笑一声,低头看一动不动的燕绥,忽然注意到他是两个发旋,性子倔呢。
也便同意他离宫了。
永裕帝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一边暗笑今晚怎么总想起燕绥,一边低头想看看这小太监的发顶,却只看见了太监的小帽子,严严实实扣在小脑袋上。
他觉得这孩子手有点冷,仿佛还是那年的燕绥,下意识包裹得紧了点,给他暖了暖,一边道:“你几岁了?”
随便儿道:“六岁了。”
永裕帝道:“哪里人氏?爹娘如何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进宫来?”
随便儿大眼睛里立即满是泪水:“爹爹被爷爷以不孝之名送进官府后来砍头了,娘便改嫁了,我……我一个孤儿……族里没有谁肯好好养我……”
趁着这句对话分神,他手微微松开,手心里薄薄纸袋在此刻彻底揉破,满把的粉末,手指一弹,一簇粉末,无声无息弹入了永裕帝中指的长指甲内。
永裕帝听着不得劲儿,下意识道:“哪有这样的爷爷!”
说完之后觉得更不得劲儿了。
随便儿抽噎着道:“继爷爷啦,我奶奶改嫁了……”
第二句话回答时,他又一弹,这回把粉末弹到了永裕帝食指的指甲内。
永裕帝立刻释然了:“难怪。”
随便儿也悄声道:“是啊是啊,亲爷爷才不会害亲生儿子呢!那不是……那不是……”他偏头想了半天,“禽兽么!”
永裕帝默了一默,不得劲,又不得劲了。
便问他:“你可恨你爷爷?”
随便儿晃着两人交握的手,嘻嘻笑道:“不知道啊。乡亲们说,做这种事儿,天打雷劈,会有报应的!”
一晃之间,再次一弹,这回弹到永裕帝小指的指甲内。
此时粉末也漏得差不多了,两晃一下掌心便没痕迹了,纸袋子被随便儿灵巧的小手指轻松推回了袖子里。
永裕帝不得劲得不行,咳嗽一声,松开随便儿的手,道:“到了。”
香宫在不远处静默,皇帝停住脚步,他此刻并不想遇见德妃。
随便儿在此时忽然放了一个长长的臭屁。
很臭很臭,黄鼠狼甘拜下风那种。
臭到永裕帝下意识便伸手捂住了鼻子——正是牵过随便儿的那只手。
随便儿红着脸嘿嘿笑,低声道:“晚上黄豆吃多啦……”
永裕帝眼底掠过笑意,拍拍他的脑袋,道:“去吧。以后晚上不要随便出来了,被护卫撞见很危险。”
随便儿频频点头。
是啊好危险。
被你撞见了呢。
他不敢多停留,匆匆给永裕帝行了礼,便撒开腿奔往香宫。即将进入宫门前他回首,看见永裕帝还站在一丛灌木丛边目送他,身影和那黑色的灌木影子融为一体,长长地拖在他的脚下,唯有一双眼睛微微闪着亮色,光芒柔和而亲切。
随便儿便咧嘴一笑,进了门,将门一关,那笑意便干干地垂在了唇边。
他背靠着木门,只觉得心跳得像在擂门。
他觉得他不明白。
这便宜爷爷的眼神这一刻如此之真。
真到他小小的心灵也不能自控生出孺慕之情。
忽然就明白了何以自己那个强大的便宜爹会待他真心,被他算计。
这人天生一双眼温柔诚挚,柔和多情,一切慈悯,都像发自内心。
可拥有这样一双眼,这般自然温柔态度的人,骨子里却又疯狂恶毒,自私可怕。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矛盾?
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小小的孩子,还不能够理解如此深沉复杂的人性,他只是在微微颤抖,冷静周旋后难免陷入后怕,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搓搓脸,搓出一脸自然地笑,迎上忽然醒来找不着他,焦灼找出来的德妃。
德妃一把搂住他,拧他的耳朵:“小兔崽子,这半夜三更的跑哪去了,不怕遇上妖怪么!”
她忽然探头对门缝外看了看,隐约似乎看到一条瘦削的影子,随即不见,忍不住疑惑地喃喃道:“谁在那里?”
随便儿反手关紧了门,一手搂住了她的腰,笑嘻嘻往里走,一边笑着道:“是啊,奶,遇见妖怪了呀。”
……
“要……”
客栈里燕绥这声一出,文臻吓了一跳,兰旖眉毛一耸,意外之中有惊喜。
随即她一摆手,对文臻威严地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但这个手势还没做完,燕绥咳嗽一声,下半句话来了。
“……她滚出去。”
文臻:“噗。”
兰旖:“什么?!”
燕绥已经坐起身,指了指文臻道:“过来。”
文臻从善如流,坐过去立即喂了他一颗糖,甜甜嘴儿,以免他秋后算账。
一颗糖怎么能搞定难搞的宜王殿下,燕绥瞥了文臻一眼,“嗯?”
文臻双手奉上第二颗糖,高举过头,沉痛忏悔,“殿下,我有罪!”
燕绥这才从她掌心捡了那颗糖吃了,在文臻诚挚而损失惨重的赔罪之后,表示了对她的原谅。
兰旖晾在一边,看着两人打情骂俏,想起燕绥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初见他,送上的冰晶雪莲,紫玉心石,千年血参……一大堆奇珍异宝堆在他面前,他看也不看抬脚迈过。
对比眼前这两颗包装简陋的糖,有点想吐血。
吐血是不会吐的,但冰雪女妖一向想发飙就发飙,厉声道:“燕绥,你要谁滚?”
燕绥才不会重复自己的话,文臻刚想说话,采桑已经一本正经地道:“兰门主,我家老爷是要您移驾。”
这回燕绥没对老爷两字发表意见。
他只道:“你我真气相冲过大,你我也并不份属同门……”
兰旖:“……你不要觉得承我恩情过重……”
燕绥:“……情分不够,我怕你借帮我护法之机害我。”
兰旖:“……”
采桑:……毒舌戳心,殿下第一。
燕绥:……不,过奖,随便儿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兰旖一张雪白的脸冻得青惨惨的,对燕绥无可奈何,也只能捏那看起来软的软柿子,“文姑娘,燕绥为了你才拒绝我护法,你若待他真心,便该留下我。”
采桑嗤之以鼻。
异族女子就是这样,赤裸裸都不晓得掩饰。
文臻笑眯眯地道:“兰门主啊,燕绥很懒的,你要他半年天南地北地奔波来去,他是绝对不干的。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这护法的法子传给我,我给他护法不就成了?”
采桑:……黑还是小姐您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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