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藏着一张照片,是父亲一家早期的全家福,黑白底色,淡柔的斑驳光影印在每个人微笑的脸庞上。祖父和祖母两人并排坐着前面的一张长条木凳,双手安分地放在大腿上,目光注视着镜头,在他们眼里,照相是无比庄重的仪式。后面一排从左至右依次为父亲、二伯、二姑和小姑,他们一律带着好奇的笑容,那时大伯和大姑早已成家在外。除了对照片上的人感兴趣以外,它的背景也是我珍藏的原因之一,那便是老宅的后院,我能从他们背后那棵香椿树辨认出后院昔日的容颜。
照片让我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后院的夏天,与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那光影的轮廓都能一一吻合,唯一改变的只有这里生活的人:两个姑姑早已出嫁,我的年龄都要超过照片里的父亲了。风吹树叶,沙沙声涮洗着静静的午后和无限悠远的蓝天,时光疯狂地前进,改变着身边的一切,它自己却亘古如此。
香椿树长在西墙根,从我记事起已然很高了,每年春天生机勃勃滋出满树暗红色的嫩芽,每个傍晚夕阳都在它的臂弯里停留一阵才隐没山后。若是枝繁叶茂的夏季,半个后院都是它摇曳不止的身影。睡醒午觉的祖母从井里压出沁凉的水,洗把脸后开始在树荫下搓衣服,凉席在她脸颊硌下的印子红通通的,像抹了胭脂。祖父带着一身烟味出来了,光脚穿一双布鞋,裤脚卷得很高,露出白皙突兀的膝盖骨,上身着一件洗薄的背心,差不多是透明的,隐约看得见里面的肉色。数伏天祖父把脑袋剃得光溜溜,干净得看不出曾经长过头发,阳光下仿佛一个大号灯泡。漱口以后,先给毛驴添些昨天新割的青草,接着抄起四股叉将晒在后院的青草统统翻一遍,草香与风纠缠起来。青草晒干以后,祖父将它们捆起来垛在草仓里留到冬季给驴吃。
夏天的草仓里多半装着去年的豆秸,都被铡得短小细碎了,母鸡们喜欢在里面做窝,下蛋或者孵小鸡。每天接近中午时,咯嗒咯嗒的声音将会持续一阵,间或伴随着翅膀扑楞楞的声音。我爱掏鸡蛋,有时候不等它们从窝里出来就将它们赶跑,五六个鸡蛋够我掏两次的,捧在手心热乎乎,还带着母鸡的体温。如果是孵小鸡的话,老母鸡是不允许人接近的,它看见我后全身的毛都会蓬松起来,嘴里低沉地叫着,像在唱一首歌,一首捍卫孩子的歌曲,我只好后退,否则它会跳起来啄我的手。破壳而出的小鸡宛如颜色各异的绒球跟在老母鸡身后滚动,它们闻到了虫子苏醒后的味道。当我将鸡蛋放在鞋盒后,祖母说,你小时候就喜欢掏鸡蛋,你肯定不记事呢,刚会走的时候,鸡窝就在树根旁的草堆里,你光着屁股抱起老母鸡,就把蛋拿出来给我,呵呵!祖母的笑声好像在沉淀的幸福中捞到我面前沥干了水份一样光鲜清脆。
如果老宅是一个人,那么前院不过是他的皮囊而已,丰富的秘密遗落在后院相当于保存在内心。那些在时光中造成的错误和失误在某个人的心坎里静静沉睡,直到无意中被挖掘。山墙严重地留下了风雨侵袭的罪证,土坯的轮廓与后来粘上去的泥巴混在一处难以分辨。其实山墙下的土地是比较平坦的,但自从母亲告诉我那个秘密以后,我的目光总是怀疑墙角处突起了小土包。母亲是无意中提起的,在我出生的前一年,母亲曾经生下一个内脏不健全的孩子,他只活了不到三个小时。按照风俗,月子里的孩子是不能出院的,于是被埋在后院的东南角。我用惊愕的目光久久注视那个布满荒草的角落,猜测着下面那具细脚伶仃的弱小白骨是不是对生命的无常充满了愤恨呢?生命对个体来说仿佛一件侥幸而得的礼物,充满玄妙,完全是无中生有,当你茫然四顾时,它已握在手中了。我想我应该感谢这个未曾谋面的哥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改变了父母孕育后代的计划,因此才会机缘巧合地产生我。
后来在我的追问中,母亲终于说出实情。原来那个婴儿的残废并不是偶然,在母亲怀上他的日子里曾经服毒,原因是和父亲以及祖母生气感到万般委屈,想用死了结自己。她没有告诉我当时的具体情况,只惭愧而迟疑的说,都是年轻气盛惹的祸,糟践了一个无辜的生命。见母亲眼中噙满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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