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们斟酌着给穆云起开了恢复身体的药方，嘱咐了几句，便一一离开。

他们离开前，温知意和一位御医单独谈了几句，问了几个问题。

所有人都离开后，温知意走进内室，看到穆云起的表情，了然：“你已经知道了？”

穆云起点点头：“他们不想对我直说，但我一直逼问他们。”

“别放弃希望。”她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我不会，”穆云起低头不看她，“但我也该做好永远无法行走的准备了。”

显然，御医口中“在其他人的搀扶下可以走上一小段距离”，对他而言算不上任何安慰。

也对，一个曾经可以肆意纵马驰骋的人，又如何会把这当成安慰呢？

接下来，穆扬继续四处延请名医，但每个大夫看过穆云起的伤势后，都没有给出过让他们满意的回答。

穆云起回京后不久，圣上便给他赐了赏。

赏赐很丰厚，这也算是一个信号，告诉众人，陛下并没有相信穆云起叛国的说辞。

和穆云起一同失踪的近千人，也已经说出了这段时间的经历，这段经历也已传到京城。

穆云起被北融人伤了腿，从此无法行走的事实，似乎也足以说明他没有投靠北融。

于是，接下来穆府一改之前门可罗雀的模样。有不少人陆陆续续登门来探病，其中有穆云起在京里的朋友，也有他在兵部的同僚，还有些穆家的故交。

这些人也许是出自道义，也许是好奇穆云起的遭遇，也许是想亲眼看看伤了腿的天之骄子，此时是什么颓废模样。

每次有人来探望时，穆云起都靠坐在床头，温文尔雅地面对他们，除了那张明显大病未愈、略显苍白的脸，似乎看不出他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穆云起是个非常自持的人，他在温知意面前都不愿意表现出他的痛苦，更别提在这些人眼前了。

温知意挺心疼他，她不想让他在明明很痛苦的时候，却还要拿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去面对这些人，但这是穆云起自己的战役，他既然选择了面对，她也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短短时间内，穆云起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成为了京城的热点话题。

穆云起回来了，他没有背叛大楚，但他的腿受了伤，从此无法上战场，一代冉冉升起的将星，最终还是在未达到最顶点的时刻，便先行陨落了。

有人为他惋惜，有人感叹他运气不佳，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却偏偏在这种时候出了事。

又有人说，伤了腿，从此窝囊一辈子，怕是还不如战死在沙场上来得光荣。

温知意听到最后那种论调时，难得因为流言生出了恼怒之意。

穆云起忍着重伤，顶着高烧坚持了那么多天，能活下来凭的全是他的意志力。

他存活的那么艰难，那么不容易，凭什么你们上下嘴唇一碰，就敢这么轻易地说他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紧接着，又有人，老生常谈地，提起了荣华郡主改嫁的事。

有人说，穆云起回来了，又没有叛国，那她想改嫁，就尴尬了。

有人说，穆云起伤了腿，从此成了个废人，无法给她带来荣耀，她想靠夫君封诰命的希望看来是彻底破灭了。

有人说她此时必然十分愤怒，本来下家都找好了，结果夫君突然回来了，回就回吧，偏偏还伤了腿，她若在这个时候改嫁，肯定会有很多人说她势利，对她口诛笔伐。

有人嘲笑她，出身再好有什么用，看吧，千挑万选出的御赐姻缘，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

有人说，她当初就是太傲慢，得罪了柳贵妃，不然早成了三皇子妃，哪里需要像现在这般，被困在一个瘸子身边？

总之大家似乎认定了，温知意迫不及待地想改嫁，却被困在了穆云起这艘沉船上。

似乎没有人愿意相信她对穆云起一片情深不渝，大家似乎都更乐于看到郡主和穆家热热闹闹地撕扯起来，而不是什么俗套的、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

温知意本来把改嫁的传言，当个笑话讲给了穆云起听。

谁知后者认真思考了起来：“也许你的确应该改嫁，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话未完，便被温知意打断了，她危险地眯起双眼：“穆将军，请慎言。”

穆云起不畏惧她的威胁，勇敢地继续说着：“我现在这个样子，对你而言的确是拖累。”

“我不会改嫁的。”

“为什么不呢？当然，三皇子不是一个好选择，但凭你的条件，可以选择的人太多太多。就算你没有想改嫁的对象，我们也可以先和离，我会对外说是我主动想和离，不会影响你的名声。”

骤然发生的意外，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态，在此之前，穆云起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他曾经那么笃定她迟早会爱上他，但现在……情况已截然不同。

腿伤似乎让他失去了他的自信。

曾经他努力习武，于少年时就被人称赞聪慧有天赋，又花了五年时间在战场上拼杀，建立功勋……那么多年建立起的自信，要摧毁，却原来只需要一瞬间、一个意外。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其实在听说她改嫁的传言前，他就在考虑要不要给她一份和离书，放她自由。

温知意知道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在穆家又压抑太过，容易钻牛角尖。不管他说出什么，自己都不该和他计较，但这话确实让她难以接受：“你再胡说下去，我就揍你了穆将军。”

穆云起苦笑：“我不信你会打一个伤患。”

温知意思考了一下：“先攒着，等你身体好起来，一次算总账。”

穆云起垂眸，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已经注定是一艘沉船了，为什么要绑着温知意一起陷落呢？

他不能再陪她驰骋沙场、并肩作战，不能陪她月下饮酒、清晨舞剑，甚至连陪她在院子中散散步都做不到。

知道自己的腿伤后，他不再微笑，不再能和她轻松地开那些玩笑，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沉郁的状态。

谁会爱上这样的人呢？

我最好的时候，你都没有爱上我，现在，我又能奢望什么？

有谁能长时间容忍一个身体残疾、心情抑郁的夫君？

与其拖着她，直到她对自己心生反感，直到连朋友都做不成，不如快刀斩乱麻，至少他们还是朋友，她还会来看望他，重逢时还能相视一笑。

虽然，他真的，舍不得……

他看着她的侧脸，她还是那般美好的模样。然而，她越美好，他就越不想拖累她，同时，也越舍不得她。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如今却要让他主动推开，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也太残酷……

他握紧了拳头，说出和离那一句时，他几乎要在手心里掐出一道血痕。

她若遇到了其他人……她那么好，那个人知道吗？那个人会像自己一样，把她放在心尖上吗？

他正在胡思乱想，又听温知意补充道：“何况，在我改嫁这件事上，京里赌坊开了盘口，我已经押了注。我押的什么，你应该猜得到。在赌这方面，我可是百战百胜的，你别想破坏我的记录。”

饶是心中再有心思百转，穆云起也被她这句话弄得一时语塞，无语凝噎片刻，面上竟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