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落枝——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对不起别人之后,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却不会记不起自己做过多少对不起对方的事,也不会怨恨自己,反而会莫名的对这个人生厌。
就像是裴兰烬,现在都不想见到沈落枝。
好似他只要多看沈落枝一眼,就会又记起来自己做的那些恶心事情,心中的厌恶就会多一分,但是这一分厌恶,他却并不会加在自己身上,反而会落到沈落枝身上。
这就是懦弱自私的人,在面对自己做下的错事时,所采取的自我保护。
“是有一件事需要跟你商量。”裴兰烬看向了前厅,道:“我们进前厅说吧,需要讲一段时间。”
沈落枝便点头,继而吩咐一旁的弯月,道:“将前厅的地龙烧起来,再上些茶水瓜果。”
弯月领命退下。
沈落枝便越过裴兰烬,以主人的姿态进了前厅内。
裴兰烬抬眸看向前厅,便瞧见了一个气派又不失风雅的前厅。
前厅原先只有普通的木桌椅,现下已全都被换成了白花梨木的,窗沿旁被摆放了一支净白口官窑瓷瓶,那瓷瓶在江南便是稀罕物,是价值千金的官窑出品,也是沈落枝的嫁妆。
而那花瓶之中,插了一支玉花——没错,一支玉花,因着西疆冬日无花,不似江南水美,南康王心疼女儿,便遣人做了许多支各种各样的玉花,供给沈落枝赏玩。
何其宠爱。
窗沿下摆着的一个瓷瓶都是如此价值,更别提这屋内的其他陈设了,被丫鬟端上来的翠玉缠雪的杯盏,以及一旁用以照明的玉灯——江南并非多产玉的地方,只是南康王妃与灼华郡主都好美玉,所以南康王便四处搜罗美玉。
那是富甲天下的南康王啊,有什么是他买不起的呢?若是有朝一日圣上要打仗,恐怕还要管南康王借军需呢。
裴兰烬与沈落枝落座之后,由弯月亲自端上来茶水侍奉,茶水间冲泡的是“红酥手”,此茶口感绵绵,茶汤鲜亮,产自大奉东津神女山,是极少见的茶。
沈落枝也不急于询问裴兰烬为何归来,只安静地品茶。
前厅的地龙此时燃的更旺了些,一股燥热直顶上后脊,弯月便点了腊月寻梅香,这是沈落枝最喜爱的香,一点起来,便会散发一股清凌凌的梅花香,减缓燥意。
沈落枝正坐在白花梨木的椅子上,垂着眸饮茶。
氤氲的水汽铺散在她的眉眼间,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瞧不出什么情绪,玉灯在她身后,莹润的光泽落到她的身上,她的一根银簪都在熠熠生辉。
她坐在此处,便像是一副仕女图一般。
裴兰烬出够了神,终于渐渐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不由得又一次打量了四周的陈列几眼。
沈落枝似乎是还没察觉到,只安静的品茶,茶水浸润了她的唇瓣,将她嫣红的唇润出晶莹的艳色。
裴兰烬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低咳了一声,道:“落枝,我今日,刚从外面剿匪回来。”
这个匪,说的便是清泉商队。
沈落枝抬起眼眸来,神色关切的望向裴兰烬,她细而长的眉眉尾略弯,让她瞧着像是随时在笑一样。
“郡守剿匪可顺利?”那含笑美人问道:“小女子近日常听人说,那些行商很难剿灭,想来,郡守在外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裴兰烬有些不自在的挺直了脊梁,目光越发躲闪。
那样一个如君子竹一般出类拔萃的公子,此时竟然不敢看沈落枝的眼了。
沈落枝依旧当瞧不见一样,含笑的看着他。
“是,剿匪是极难,他们都自有一番去处,而且,他们还会针对我与...针对我,像是之前在北山的刺杀,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不死,他们不会收手的。”说到此处时,裴兰烬的眼眸里掠过几丝恨意:“所以,我一定要剿灭他们。”
“他们竟然这般难缠么。”沈落枝听闻此事时,面上未曾浮现出什么震怒,只是微微拧眉。
“那群行商在西疆内行走,靠的就是凶恶的名声。”裴兰烬微微摇头,道:“之前我为了取荒里甜的种子,去砸了他们的场子,他们若是不派人来杀我,在外人眼里,便是他们示弱、露怯,因此便难以继续立足,所以他们不会停,他们不停,我们就也不能停。”
这大概也就是那群行商们抱团的原因吧。
因为对手凶恶,所以自己只能变的更凶恶,否则就会被对手吃掉,所以,每个人都将手中的刀握的越发紧,将事情办的越发绝。
“原是如此。”沈落枝抿了一口茶,乌色的发鬓在玉灯的光芒下闪着熠熠的光,声线轻柔的道:“那郡守深夜来此,是想让小女子做点什么呢?”
沈落枝那双眼望过来、对视上时,裴兰烬有一种“所有秘密都被看穿”的感觉,后脊梁莫名的一紧。
但裴兰烬却找不到哪里不对。
落枝待他一如既往。
大概是他多想了吧,毕竟是他心虚,难以端正态度。
“我是想,能不能由郡主出面,联合南康王,和城中富商们,开出来一条官道来。”裴兰烬道:“若想彻底剿灭那些私商,便只有开出一条官道。”
裴兰烬道。
沈落枝转瞬间便明白裴兰烬在盘算什么了。
大奉西疆有各种路,但基本都是杂乱相交的小道,至今为止,都没有一条专门用来运输货物的官道。
裴兰烬想剿灭所有在大奉中往来的私商,但是又要保证大奉民众基本的生活,就需要一条官道,而想要建造一条官道,就要有足够的兵力和财力,还要有人在大奉内为裴兰烬铺路。
所以裴兰烬就把他的主意打到了沈落枝的头上,沈落枝是灼华郡主,父为南康王,有的是钱与人脉,若是南康王要倾尽全力来为裴兰烬做这件事,自然是做的成的。
可是,凭什么呢?
沈落枝一时觉得好笑极了。
裴兰烬想起她的时候,喊她一句“落枝”,想不起她的时候,就与旁的女子商量怎么磋磨她,现下竟然又开始打她这嫁妆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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