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梯?
鹿辞心下恍然,这种机关他曾在书中见过,乃是民间巧匠所创,最初是为了方便挖凿水井,故被称作井梯。后来不少富商大贾瞧着新鲜,便常请工匠在自己家中架设此物,作为连接屋宅上下层的通道。
这机关算不得稀奇之物,故鹿辞身处于其中倒也不至慌乱,但他却免不了有些诧异,因为先前着实未曾料到这岩山除了外圈的数层牢房之外,山体内部竟还另有乾坤。
井梯缓缓下降,与岩壁摩擦发出隆隆声响,周遭一片黑暗,仿佛正在前往地府一般。
不知下降了多深,眼前终于倏然一亮,梯亭底部发出一声撞击闷响,稳稳停在了一处与之大小相同的四方石台之上。
石台四面各有一条向下的短阶,通往四条甬道,甬道两侧每隔一丈左右就有一火盆悬于岩壁之上,其下守卫林立,戒备森严。
这四条甬道看上去一模一样,几乎寻不出差别,而鹿辞身边的两名狱卒却是毫不犹豫地带他转身下了阶梯,往正后方那条甬道走去。
鹿辞本以为沿着甬道直行到底即可,却不料甬道尽头却分出了左右两条岔道,择其一步入,再走,再分,整个地底像是个巨大迷宫一般,而两名狱卒显然对这“迷宫”颇为熟悉,每行至分叉口时都丝毫未有迟疑,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七拐八绕,终是抵达了一处石门之前。
门侧壁上有一拳头大小的石盘,其上刻着一圈雕文,狱卒抬手将其旋转了几分,轰隆隆声响传来,石门应声向上抬去。
门内是一间圆形石室,沿边站立着数名守卫,正对面摆着一张红木长案,周围墙壁上遍布着挖凿出的整齐石槽,每一格约莫一尺长宽,其中摆满了案犯卷宗。
满壁石槽之前,一人身着广袖宽袍,手捧卷宗正在翻看,听见身后动静回过身来,看模样大约不惑之年,目光锐利,不怒自威。
“判官大人,犯人宋钟带到!”狱卒禀报道。
那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退下,狱卒应声告退,身后石门重新降下,将这石室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鹿辞并不知晓此人身份,但听方才狱卒称其为判官,大概也能猜出此人便是这三审的主审之人。
判官手捧卷宗缓步走向那红木长案,一边翻看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听前两审的人说,你是块硬骨头?”
鹿辞站在原地并未答话,对方倒也不以为意,掀开衣摆坐定,将卷宗置于案上,抬起头又道:“说来也是,能熬到这三审还不开口的,哪个不是硬骨头?”
这话听着像是句感慨,却又饱含嘲讽,鹿辞沉默听着,依旧像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
判官冲他抬了抬手,又指了指石室正中示意他站过去。
鹿辞看向那处,发现正中地上有两个凿刻出的同心圆,内圈小圆约莫脸盆大小,而外圈大圆则能同时容纳数十人立足。
这两个圆很是怪异,岩石呈土黄色,与整座岩山和这石室的黑岩形成了鲜明对比。
判官所指之处正是那同心圆的中心,鹿辞虽不明就里,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拖着锁链踏前几步站进了小圆之中。
判官见他如此顺从,似乎很是满意,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温言诱导道:“依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穷凶极恶之人,不若将案情如实道来,倘是当中有何冤屈,我必会为你陈情,如何?”
鹿辞哪里会不明白他的用意,说得再好听也无非是想诱供,奈何自己着实是对这原主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如今一再被追问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如实道:“我不记得了。”
判官这些年见多了各色犯人,什么样的说辞未曾听过,但像这般潦草敷衍的借口还真是头一遭,此时听见这话不由厌恶地眯了眯眼,眸中立现几分寒意,冷笑道:“看来又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说罢,他抬眼看向一旁,鹿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石室角落里有一处滴漏,水中浮箭缓缓上升,浮箭顶端形如刀锋,而“刀锋”之上横着一根极细的丝线,两端连入石壁之中。
此时滴漏将满,而那立在水上的浮箭距离丝线也只差毫厘。
判官幽幽道:“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一滴水坠下,浮箭骤升一分将将触及丝线,头前“刀锋”一颤,丝线霎时崩断弹开,紧接着轰隆声响由远及近,鹿辞脚下顿时震颤了起来。
鹿辞一惊低头看去,只见同心圆的外圈像是开裂般整齐地分为八瓣,由内向外缓缓翘起向上翻去,仿佛一朵即将绽开的黄色莲花,而他脚下的内圈则仿佛花心,岿然不动。
这黄岩“莲花”绽开到一半之时,鹿辞已是隐隐看见了“花瓣”遮盖之下的大片猩红,仿佛一池涌动的血水,再待石板完全掀开,他才终于看清池中之物的真容——那些涌动之物并非血水,而是一条条相互纠缠盘绕缓缓蠕动的血色毒蛇!
黑岩池中,满池红蛇仿佛刚从睡梦中被惊醒,躁动不安地缠绕扭动,探头“嘶嘶”吐着信子,偶尔露出的缝隙之下满是森森白骨,几乎铺满了整个池底。
几条靠近边缘的红蛇似是想顺着池壁上游,却在触及那围绕在池边的黄岩“花瓣”之时像是被烫着般骤然一缩落回池中,而鹿辞脚下这根黄岩“花心”周围也空出一片,蛇群像是畏惧这根石柱般不敢靠近。
见此情形,鹿辞忽然明白了这黄岩究竟是何物——此乃雄黄岩,有驱蛇之效,蛇恐避之不及。
思及此处,鹿辞不由有些疑惑,他自然明白这蛇池的用意乃是威胁震慑逼人招供,但既然如此,蛇池中心还留下这么个蛇群不敢靠近的“梅花桩”供犯人站立,岂非多此一举?
“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判官揪着他方才的说辞戏谑调侃,而后身子微微前倾,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劝你还是好好回忆回忆,毕竟——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鹿辞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这话的意思,忽觉脚下石柱微微一颤,接着便察觉到石柱开始缓缓下降,像是要沉入池底一般。
原来如此。
鹿辞心下一沉,方才他还在质疑这“梅花桩”的用意,现在才算是彻底明白,这根雄黄岩的石柱安插在这里绝不是多此一举,它就像是一种凌迟,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陷入绝境,比将人直接丢进蛇池更叫人胆寒。
石柱甫一颤动之时,所有蛇便已经警觉地扭头看了过来,随着石柱缓缓下沉,它们像是得到了什么召唤般从各个角落涌向中央,拥挤地围聚在石柱周围,齐齐昂头弓身吐信,如饿极了的猛兽般蓄势待发!
石柱与池底槽廓摩擦发出的“磕磕”声本该微不可闻,可此时听来却是那样的清晰,伴着蛇群吐信的嘶嘶声响,直令人毛骨悚然。
鹿辞沉默地看着围聚在石柱周围目露凶光的蛇群,沉默地感受着石柱的下沉,心念电转间忽而想起牢房中那少年所言,抬头道:“等等,我说!”
判官像是早料到会如此,得意地弯唇一笑,伸手到旁将地面凸出的一块石头轻轻一拧,止住了“梅花桩”的下降之势,道:“早这样不就好了?何必非得不见棺材不掉泪呢?说吧,早交待清楚早回去,我也早些交差。”
鹿辞其实哪里有什么可交待的,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现编:“人是我杀的,杀他是为了……劫财。”
判官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地提醒道:“时间,地点,凶器,怎么杀的?”
鹿辞连宋钟到底杀了谁都不知,又怎会知这些细节,闻言目光往案上一扫,抬了抬下巴道:“这些卷宗里不是应该都写了么?”
判官差点被气笑:“你在教我做事?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鹿辞无奈道:“我的意思是,只要是卷宗里写了的我统统都认,你给我定什么罪我便认什么罪,这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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