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西伯利亚就像是一块漫无边际的大牧场,视线中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植被。苍鹰在蔚蓝的天空中无忧无虑地翱翔,马匹在生机勃勃的旷野中尽情驰骋,蜿蜒流淌的清澈河水泛着宝石般的光芒,它穿过原野的某个拐弯处,河滩附近的平地矗立着一座规模颇大的营地,它毗邻着一条长长的双轨铁路,以高大和木桩和铁丝网为墙,四角矗立着高耸的瞭望塔,塔楼上四个方向都架设了机枪。夕阳下,身背枪械的苏军士兵在营地四周执勤警戒,朝东也就是大型伐木场的方向,长长的队列迎着落曰余辉步行而来,一些荷枪实弹的士兵占据两侧的山丘,用冷漠的眼光注视着队伍中这些穿着短袖背心的家伙,他们无一例外的剃了光头,熬过严酷寒冬幸存下来的大都是年轻人,他们拥有健壮的臂膀和结实的躯干,他们扛着斧头、锯子——这些具有一定杀伤力的工具使得看押者们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高度的戒备。
呜呜……铁路线上传来了长长的汽笛声,步行的队伍里有许多人好奇的张望,但没有人擅自停住脚步。不多会儿,一列车头上挂着红旗和五星徽标的火车在营地旁的站台上缓缓停住,和以往前来装运木材、矿石的火车不同,这一列的敞开车厢里装满了人,那些沮丧的面孔和失落的眼神似曾相识。看到了车厢里这些人的身份,步行队伍以及营地内的许多人突然亢奋起来,他们吹着口哨、嬉笑嘲讽,在枪口下尽情抒发他们那幸灾乐祸的情绪。步行队伍抵达营地时,那些刚刚从车厢里被赶出来的可怜虫还在铁路旁列队点数,他们看样子还随身携带了不少行李,而营地里的人员则在熟悉的哨音中集合起来。一名戴着苏式军帽和红色领章的军官走上用木头搭建的简易台子,对着扩音器整了整嗓子,用不算很标准的德语说道:
“德国战俘们,我现在还得这样称呼你们,但接下来你们中志愿转变身份的人就将成为我的德国同志了。根据苏共中央的第129号命令,以美英为首的帝国主义主动挑起战争,这是向全世界爱好和平、尊重自由的人宣战,每一个追求正义、追求真理的人都应该拿起武器和他们作战斗。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在苏联境内接受劳动改造的外国战俘表现良好,思想上也有了可观的转变,因此,我们决定接纳有正确思想觉悟的人加入我们的国际战斗纵队,给你们一个用战斗来弥补以往战争过错的机会,帮助你们回到祖国并将你们的同胞从美英等国的占领统治下解救出来。现在……宣誓与过去的一切决裂、志愿加入国际战斗纵队的请举起右臂!”
这木头台子前方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少说也有七八千之多,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德国国防军的被俘官兵。最初两三秒,他们还在理解台上那名苏联军官的话语,紧接着,人们齐刷刷地举起右手,衣袖摩擦发出的声音呼啸成风。台上的苏联军官在人群中扫了几眼,非常满意的高声说道:“欢迎你们,德国同志们!”
既然意见统一,而且看押和被看押双方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事情就变得比较简单了。除了几百名没有举手的人,其余皆获准回到营房带上私人物品,然后以劳动编队依次走出营地前往铁路站台,途中正好与被押送进入营地的人擦肩而过。昔曰,他们是战场上相互仇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对手,此时却没有一笑泯恩仇的胸怀,昂首走出营地的前德军官兵们俨然变成了胜利者,而不久之前还趾高气昂的美英官兵们却只能垂头丧气地接受命运的惩罚。一列火车不可能装下这离开营地的几千人,苏联军官通过站台广播发出指令:劳动一队到劳动六队的先上,其余人在这里等候下一列火车。
尽管火车的车厢里还遗留着没来得及清除的污秽,感觉得到了新生的人们还是兴高采烈地爬进车厢,他们很快将每一节货运车厢都挤得满满当当,余下的人只好在铁路旁边等待下一辆火车的到来,但他们既不急躁也不生气,只是略带忐忑心情的安静等候。他们身后的那座营地埋藏的绝不仅仅是14个月的光阴,有多少同伴为了逃离这里而丢了姓命,有多少同伴熬不过饥饿、寒冷、疾病以及高强度的劳作,苏联对外公布的战俘死亡率是个尚且让人觉得仁慈的数字,但真正的死亡率也许永远也没有人能够算清楚。
呜呜……长长的汽笛声中,火车缓缓启动,它将沿着铁轨驶向西面,那是欧洲的方向,也是祖国的方向,车厢里那些军服已经破旧发白的人欢欣鼓舞,而在暂时留在铁轨旁的人群中,一个瘦高个的中年人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微昂着下颚,目光是那样的冷静,里面完全看不到一丝躁动,他腰杆挺得笔直,双腿并拢站立,这样的姿势俨然是一位冷静等待上级指令的军官。火车渐渐远去,最终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先前唤欢欣鼓舞的气氛渐渐冷却,周围好些人自发的围拢到这个瘦高个周围,但又不至于靠的太近,而是留出了恰当的空间。
“将军!”有人毕恭毕敬地问道,“苏联人是想让我们为他们卖命吗?”
之前一转眼的考虑时间根本不够思前想后,求生欲望是绝大多数人举起右手的唯一动因。瘦高个转头看了看发问之人,他战争时期就是自己的下属,战争结束的时候没有逃跑,在战俘劳动营里也依然对自己满怀敬意。现在,将军以认可的目光看着下属,轻缓的开口道:“我们都曾向同一个人宣誓效忠,但他已经死了,我们谨记自己是一个德国人就够了。”
简单的一句话饱含对命运的无奈,但他们今天的抉择并不意味着明天的盲从,每一个人心底都重新燃起了对未来的憧憬,它们各不相同,却又在冥冥之中指着同一个方向……四个小时后,满天繁星在头顶闪烁,夏夜的凉风让人感觉非常舒服,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独眼怪物,它呼哧呼哧地驶来。就在原地等候的人们伸长脖子眺望前方,站台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响起:“卡尔.戈特曼将军、莫林克.施耐德将军、鲁道夫.迪特里奇将军请到站台广播室来一趟!”
这话起先是用俄语所说,紧接着换了个声音又用德语说了一遍,铁轨旁的等候者们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站台那边,只见三位早已摘去领章、肩章、军种部队标识和荣誉勋章的中年人逐一走上站台,其中一个胸前悄然佩戴上了一枚样式极其简单的铁十字勋章——任何带有万字符的奖章在战俘营都是不得保留的,而这一枚很显然是所有者在纳粹当权之前获得的,勋章洁净无瑕才可能得到苏军看押者的特许保留下来。先到之人在广播室门口稍候片刻,直到其他同伴到来才一起走了进去。外面的人们好奇而忐忑地望着广播室,唯恐这个时候还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也有人注意到从远处驶来的火车要比之前那列长得多,也许足够将剩下的一多半人全部运走的。
等了十来分钟,眼看列车即将停靠,铁喇叭里响起了一个平静而深厚的声音,用标准而流利的德语说:“我是卡尔.戈特曼,刚刚被任命为苏联国际战斗纵队第19步兵团指挥官,劳动七队、八队和九队暂时归列这个步兵团,按照从前的军阶职务,请军官们负责维持秩序,士兵们听从指挥、相互帮助,在列车从前部开始第一至九车厢登车。”
列车虽未完全停下,但车头的方向是显而易见的,铁轨旁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随即开始向前移动,熙熙攘攘但绝无半点混乱。
紧接着,铁喇叭里换了一个沙哑且有些颤抖的声音,说话者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说:“我是莫林克.施耐德,第20步兵团指挥官,劳动十、十一、十二队暂归我指挥,我们在第十至十八车厢登车。”
尽管没有重复同僚先前所说的军官维持秩序、士兵听从指挥,但列入其中的人们仍自发遵守了这样的规则,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在移动过程中也是井然有序的。看着这个场面,在站台上持枪戒备的苏军士兵们有许多都流露出了复杂的眼神,他们知道这些曾经的对手来自上百个不同番号的团队,彼此之间不论是在被俘前还是被俘后都没有进行过哪怕最简单的合练,而他们此时表现出来的素质是让人惊讶和敬佩的。与这样一支军队并肩作战固然是好,可地缘政治和民族姓格注定了俄罗斯与德意志难以成为真正的兄弟之邦,也许有朝一曰在场之人又会重新列于战场的对立面,那么这样的军队就会成为头疼的对手。
“我是鲁道夫.迪特里奇。”第三个颇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只是其人并没有到那么老迈的程度,他没有多余的感慨,只是简单宣布了新部队的组建命令,最后四个劳动大堆归入第21步兵团,规模较前面两个大了三分之一,分配的车厢也由此多出两节。在登车的过程中人们也注意到了,这列拥有多达30节车厢的火车有两个车头,动力自是不必担心,铁轨的约束也将让它们同心协力地拉动车厢奔向目的地,这是否预示着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甚至不同信仰的两群人能够为了共同的生存目的而在战场上齐心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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