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到底也是个寻常人,也渴望拥有亲人爱侣。
他的阿枝。
他信她的。
故而他沉默,忍耐,按而不发。
可如今事情活脱脱摆在眼前,容不得他继续装眼盲心瞎。
他只觉荒唐。
东宫眼中那道明光终于暗淡下来,仿佛是被这山夜寒风吹熄了的烛,心死绝望诸般滋味间杂其中。良久,他重新迈步上前,一步步落下,他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他要亲自去,去看,去听,去直面荒唐。
别馆寂静,似是一只沉睡的兽。拨转一道道门扇,东宫几乎不知他是如何踏进去的,他只是在一片黑暗中行走,缓缓靠近真相,那个他早有预料的绝望真相。
他愈行愈近。
温泉峪四周悬着素纱幔帐,质地轻柔隐隐透光,逶迤一地。再向前陈设着几扇素纱黄檀屏风,依次错落排开,烛光映照之下,他腰间的玉纹长剑莹莹生辉,反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风声忽紧,有什么铜色物件破风穿空而来,来势又急又快,东宫挥起长剑重重劈向那物,剑风锐不可当,一声清朗的碎玉之声乍然响彻耳畔,霎时素纱苎罗经不住四分五裂,轰然倒塌一地,幔帐亦齐齐自腰间断开。层层珠罗纱帐谢幕,露出那跪坐在长榻上的女郎,她云鬓高团,如玉的腰背间勾着几丝碧色,慌张回首露出半片堆霜砌雪的柔脯。
他不可置信竟后退数步,直至狠狠撞上栎木重门。疼痛使他周身一顿,方才停下步子,他手腕微旋合上门扇,眸光却一寸不离,缓缓滑过她的面庞,反复细观,仍是不确信地低声轻唤:“阿枝?”
第一个冒上心头的竟然是淡淡的欣愉,侍妾爱宠,他们才是子虚乌有之事。
恍惚间,许多纷乱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很多不甚明了的事也逐渐清明。玄阙厢房双手不便,仍不许他为她穿衣;寿春县主百般阻挠;还有,他最介意的,阿枝缘何总与女郎亲密无间......
——“禁卫搜查!闲人避散!”
禁卫高声呼喊刹时打破一室静寂,兵戟清脆撞击之音,以及齐整整军靴落地声传来,脚步声愈近,甚至间或听闻空气中传来浅浅的啜泣声,那是侍女年幼被这阵势吓到了。
东宫这才回过神来,他飞快一瞥,顿时面上微烫,燥意直烧到心里,不过转瞬蔓延至五脏六腑。此时此刻他才察觉羞赧,东宫慌忙移开视线,手指飞快一动,叩开七旒冕九章绛纱袍,他今朝穿着冕服,外罩绛纱大袖袍,里间还穿着云锦圆领袍,腰间并玉佩组绶,一应俱全。
卓枝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在此时此地,以这幅姿态撞上东宫......她默默地将握在掌心的西域匕首收回刀鞘,俯身捞起冷池中的漂浮单衣,单衣轻薄浸过一水,略有些重量,她垂首穿上,一团湿冷贴合着皮肤,激的她浑身微颤。
一团绛纱从天而降,她抱起绛纱勉强遮挡胸前,绛纱对襟大袖袍薄如蝉翼,她便是好整以暇穿好也是无济于事,回廊间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该如何对整队禁卫用系统技能?
东宫看向门扇,长睫微压,眸中有暗光隐现......他欲提步上前,却见阿枝猛然缩进长榻角落,她惊疑不定的神色尚在眼前,东宫轻抚心口,方从沸腾的欣悦中脱身而出。东宫状若随意迈前几步,见遮住了她的身形,方才强做淡然道:“他们闯进来,你我照旧遮掩不住。”
卓枝迟疑的望向他,见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楚神色,只是听声音却是仍旧很冷淡。她分明决心不再与他有所接触,可是此时非彼时。一时也顾不上僭越,卓枝试探着去接那件云锦圆领袍,指尖方才触碰到袖角。
下一瞬就被东宫握住手腕拽进身前,许是嫌她磨蹭,他抬手抖开云锦长袍,兜头盖面将她整个人裹进袍中,耳畔霎时响起叮咚一片玉石撞击清越之音。卓枝心想浑身被卷起来,袖子不是袖子,领口不是领口的,等会如何面见禁卫?
“砰”的一声重响,锁扣登时被撞开,一阵吱吱呀呀木门摩擦着玉砖即将缓缓敞开。
就在那重响声起时,东宫已然将她打横抱起,紧紧按在怀中,单手拨转她发间玉簪,随着门扇开合,夜风随之闯入温泉峪,风灌宽袖,她满头青丝瞬间散开如长缎洒落。卓枝一惊,忙伸出手去阻,却被东宫当中截住,眼含责备望她一眼,握紧她冰凉的小臂复又塞进袍中。不仅如此,许是为了防她挣扎露馅,还用彤带拦腰一束。
云锦袍极长,将她周身紧紧覆盖,从头到脚不露分毫,除却那头乌发仍飘散在风中。
温泉峪分设着三五只鎏金铜心灯树,盏盏红烛摇曳,四周明亮异常。禁卫甫踏进来,为首的禁卫见到东宫着中衣,怀里还抱着女子......顿时懊悔不已,他怎么就不知晓先敲门再撞?原是抢来的好差事,可是撞破这种隐秘情/事,升官发财就不敢想了,以后还有命在吗?
禁卫头子不敢多看,忙躬身问安:“太子殿下金安,微臣奉命搜查刺客,不知刺客可曾......”他心中对这女子的身份生出怀疑,这里分明是卓小侯爷暂居的别馆,怎么会有女子现身此处?何况东宫任由她披着龙纹衮冕,绝非寻常身份。
他试探抬首,目光方才越过如缎乌发,刹那就觉有目光状若千斤直压下来,他心生悚然,赶忙低下头,双眼死死盯着地面,勉力说完最后几个字:“冲撞殿下。”
东宫迈步走出温泉峪,他的声音似带着重压:“尔等仔细搜查,不可放过。”
兵戟碰撞杂声渐远,云锦长袍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她睁开眼只能瞧见朦胧朱色。像是时间倏然倒流,那些生死身份尚未知悉,她不知身在何方,只躺在他怀中,便觉安稳。卓枝静默片刻,她低声说:“放下我。”
东宫不语平稳向前走着,似是未曾听闻。
山中特有清新气息愈发浓厚,人声早已渐不可闻。
再好的梦也该醒了,她手臂被束紧,只能扭身挣扎着下跳,她动起来,彤带悬着的数枚环佩珑璁相撞,击金敲玉之声不绝于耳。许是移动了身位,不知怎的环佩也凭空现在身下,腰臀软肉膈得生疼。卓枝蹙眉,方才剑光闪烁,也许是:“放下我,殿下佩剑膈到了......”她话未说完,便觉东宫猛地收手,抱得更紧,她的脸孔深深埋进礼袍前襟,几乎喘不上气。
东宫周身僵硬,面上生出淡淡的红晕,他停了片刻,心中半是羞窘半是无奈,这种事也不能全赖他啊。檀卿在怀,纵是圣人也得生出几分妄念,只能抬臂将她抱得更高些。他难掩尴尬,嗓间像是锈了的弦,艰涩道:“噤声。”
听他语气颇有些不耐,一时卓枝也默然不语。经过这些天,这些事,他们已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方才他帮她遮掩,也许只是微末的怜悯罢。
他们一路行着,也不知去向何方。卓枝颓然的想着今朝的事,也不知东宫怎么会深夜现身别馆里?难道亦是追查刺客?他们如今已不能问这些事了,她转念又想到王嫣然,她是明面带来的婢女,上了名册,倒也安全无虞。
不多时光亮愈显,忽的金玉之声顿停。
“主子金安,午夜肃王遇袭,只是......”
那人的声音突兀的哽住了,卓枝听出说话人应该是李焕,她心里有些着急,一时摸不准东宫将她带到何处,也不知东宫要如何处置此事。她揪住东宫前襟,却听他冷声说:“李焕,吩咐下去,殿内不留人。”
李焕强掩住心中惊涛骇浪,恭声答:“是,主子。”他预料到会闹出事端,可没预料到会凭空冒出个女子来,更没料到东宫衣衫不整行走于外。
简直是匪夷所思。
难道东宫太过失望,一改往常清心寡欲的作风,直接走火入魔了?
李焕忙将殿内侍人清空,殿内没人侍奉,万一有什么,总也不方便,他道:“主子,可要准备热水?”
李焕暗骂自己多嘴,东宫该不会搭理他。
未成想,东宫闻言却停了步子,他垂首看着怀中人。方才闹得那一遭,阿枝原是淋了雨正欲沐浴休憩,却撞上他如此唐突......东宫敛眸,极力不去想那一幕幕,他停了一瞬:“准备热水,唤柳掌事殿外候着。”
李焕躬身回禀:“今日之事,别馆内定然不会有人多口妄言。只是,主子沿路而行,若有途中人窥......”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如何防得住?”
东宫撂下这句话,直直迈入殿内,很快殿门闭合。月光之下,踯躅花丛簇簇紧挨,艳丽无匹,仿若朱砂点染,又似杜鹃啼血,熏风拂过,一阵踯躅特有的淡淡酸涩气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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