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若是没人知晓,悄没声息将她赐死便是,可是这满屋子宗亲竖在这里,一百双眼睛看着,一百双耳朵听着。莫说要她今日死,就是明年,后年病死老死,这笔账肯定还会算到圣人头上。
这正是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这事瞒是瞒不过去,不妨先带上来,等她自首认罪,届时治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是易如反掌。事已至此,一味遮掩反是不好,圣人指尖沾茶,点一点桌案,铁钩银画写下什么,方内侍躬身点首。很快字迹消散,看不出半点痕迹,他眼中凝成一丝冷意:“带她上来。”
宗人府庭中不见一棵树木,自然没有荫蔽。
卓枝立在庭前,晒得那是头昏脑涨,可是堂内声音嘈杂,她只能听个模糊,不多时就见御林卫抬出来个血迹模糊的白发老者。她心中一惊,尚且不知前途如何,就见方内侍趾高气扬的行至眼前,他目光奇异,像是看到什么世间罕见的东西,眼珠子打转,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整遍,说:“请吧。”
这胸闷气短的午后,蝉鸣愈发尖锐刺耳,庭中一丝风也没有,加之这会乌云逼催,燥热更甚。卓枝随着方内侍再度回到堂中,她尚未站定,不过是先行了一礼,便闻得方内侍一声爆喝:“罪人还不跪下!”
方内侍睚眦必报,不是好相与的性子,但是他在宫中行走多年,谨慎这一门功课,他是修过了的。方才圣人令她到后厢换衣验痣,可心中对她的身份仍是并无确定的。堂中众人对那不知名妇人说的话,也是将信将疑,是故她的身份如何,有无罪责,还尚未拍板定论。
怎么不过片刻间,方内侍就换了脸色,敢当着众人的面,叱责她为罪人呢?难道是拿话炸她?卓枝并未按他的意思来,仍是直直站在堂中。堂内众人眼神瞬息万变,打量她的神色具是万分神异,好似她忽然变作珍奇物件,少看一眼都是吃亏。
卓枝敛目不语,眼观鼻鼻观心,立在堂前仿若不会讲话、思考的泥偶石塑。可实际上她脑中正在急速思索着眼下的情形。观此情景,不由得她心中冒出一个石破天惊,最不敢相信的念头,难道说,方才那白发老者知晓详情细节,一下子点出了她的身份?
是以众人目光闪烁不定......
她站的淡定,可有的人却淡定不了了。
适才方内侍没来得及彰显他的本事,这会万事落定,可总算是轮到他出手了。厉喝无果,方内侍不免生出万分恼怒,御林卫内侍门都属圣人直辖,平日里打招呼办人都是圣人吩咐他,他再指挥调度的,这等于是众目之下落了脸,丢了面子,日后这威风如何立得起来?
方内侍面色阴沉的滴水,他深吸一口气,意欲再度发作。
——“罪人还......”
他酝酿良久话还未说完,就被紫袍金带的东岭侯打断了,他说:“大堂之上,圣人为先,公侯伯爵自有定法,尔等不过是个阉人,也敢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他拱手朝上,“圣人可还未曾开口!”
东岭侯之所以如此张扬,蔑视方内侍,并非是单纯的为谁打抱不平。大昭开国皇帝便出身于陇东氏族,虽是偏门并非嫡枝。适逢乱世,他能够抬臂一呼便能引发万众跟随,不仅是他个人魅力,更是因为其身后隐着庞大的贵族门阀。大昭开国之后,陇东氏族作为大昭皇族的一部分,就好似隐藏在水下的巨大冰山。
东岭侯虽不属皇室这一枝,但确实属于如今陇东燕氏的当家人。废太子燕恪之妻杨氏一族,亦是与陇东燕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当今圣人迎娶宋皇后,推行科举,正是为了以逐步崛起的清流寒门打压宗族势力。
两厢对比,谁亲谁疏,一眼可辨。
这些年圣人借着废太子之事,驱逐杨氏不说,更是趁机欲图分散天下氏族,陇东燕氏也在其列。东岭侯如何不知?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是若能找个由头,给圣人添麻烦闹不太平,倒也是无伤大雅,有何不可。
他是真正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大昭立朝业已百年之久,只怕皇室早就忘了宗族背后支撑的累累功绩。如今翅膀硬了,便想甩脱累赘单飞,天底下有那么容易的事吗?
如今东岭侯不关心卓枝是不是什么燕恪遗腹子,他只想看看圣人如此处置此事。轻不得重不得,甚至,这卓枝不巧正是射杀了伊智逐,朝野之中薄有声名。圣人只是封了金吾,赏赐玉带,市井之中早是颇有微词。
若是圣人赐死卓枝,就更好不过,日后岂不多了一条刻薄寡恩的名头。
圣人之所以召唤宗族前来,也是未曾想到发生此等变故吧。他只是想借着卓泉身份不明,敲打敲打燕氏,谁承想冒出来个何敛。
据何内侍说,这卓枝还是个女子,柔弱无依,又有功在身,他心中玩味的想说不得圣人惩罚不得,还需赏赐恩典......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立在堂中,满身狼狈的人,纵是如此衣衫不堪,仍能看出一眼望出其眉目点染,容貌摄人,如此风姿,从前尚未发觉有这般容色,如今定神细看倒真像个女郎了。
东岭侯心思电转,他话落,一时间堂中更静了些。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众人纷纷屏息,只等着圣人出声。看看这次刮得是什么风向,到底是皇室压倒氏族,还是氏族更胜一筹?
圣人是能沉得住气的人,不然也轮不到他坐到这至尊之位上。其实自从何敛说出那一番话后,他心中已信了大半,何况东岭王还替他应下不杀世子之事,不,应该是郡主。他冷厉挑眉,眼睛如刀锋一般刮过卓枝的脸庞,眉目柔美,肤若凝脂有几分姑娘相,但是一眼看上去却觉得是个儿郎子。
圣人丹色袍服胸前绣着十二条团龙,正龙两眼炯炯万分威严,好似藐视万物。远远只见一团丹色迈步走下御阶,并不靠近任何人,只是远远立在阶下。他目光逡巡四周,最终定在了寿春县主身上,他的声音蕴含着无限威严:“寿春,何敛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寿春县主躬身行了个礼,而后起身平静的与他对视。也许是此事已是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寿春县主反倒不复适才的惊慌之色,她面容平静,朱唇微微抿着,一言不发。她漠然无声,也不知是默认这一切指责罪行皆是真的,还是抗拒回答任何问话。
圣人偏首望了一眼王德全。
王德全当即捧上那一摞信纸上前,交予众宗亲观看。翰林院老学究也已经来到了宗人府前,待一众宗亲看过之后,又交由翰林院比对字迹。许是不超过半日,这信便会有结果了。
废太子燕恪毕竟曾是东宫,每日朝中大小事宜皆要上表,他的字迹自然留下许多,以待比较。老海宁王身处海宁,逢年过节便要上表述职,他的奏章也有不少留存。
众人等在宗人府,等着最终落定的那一锤。
直到金乌西坠。天色顿暗,轰隆隆平地一声雷,震耳欲聋,黑沉的天际闪烁着数道刺眼的紫色闪电,天色乍然明亮,不过转瞬间又被黑夜笼罩吞噬。积郁良久的雨终于落下来了,雨点子携裹冰雹砸向天地,纷纷与宗人府琉璃顶相击碰撞,叮叮哐哐,不绝于耳。
方内侍伴随着电闪雷鸣大步狂奔而来,他手中捧着几摞信纸,身后跟随着的翰林院学士年迈体衰,甚至有些跟不上他。他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脚下不察,登时被绊倒在地。他也不起身,就势滑跪过去,跪在圣人脚下,手中高高的捧着刻花银盘,盘中载着信奏折之类的文书,他声嘶力竭高唱:“圣人容禀!”
那几个年迈体弱的翰林也终于跟上来,他们也从信中看出了门道,但是他们也是本朝老人,最明白守口如瓶的道理。他们迈进堂前,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多看一眼,恭恭敬敬跪在堂中禀告:“回禀圣人,老臣与其他几位同僚已经仔细辨认过,这两封信却是废太子,老海宁王的笔迹,确认无疑。”
天色黑沉,宗人府正堂已经点起了灯盏蜡烛,风声紧扯,烛火随之摇曳不定,圣人的面色也诡谲难辨。忽的他重重掀翻刻银盘,“哐当”一声,霎时那堆满银盘的信纸奏折仿若白雪瞬间飞散,卓枝的目光定在了落在脚边那张泛黄的信纸,她微微发颤:“郡主养在寿春膝下,万可保全......”
圣人雷霆震怒,众宗亲齐齐跪下,高呼圣人恕罪。
天际又是一道雷霆横劈,恕罪之声逐渐湮没在雷霆之下。当空直下数道闪电宛若利剑,豁然划破沉寂的黑色夜空。圣人转身迈出门槛,他的声音阴沉漠然:“建宁侯府欺君罔上,十恶不赦,其罪当诛。着御林卫押往大理寺,三司会审。”
大理寺这段时日是永不熄灯的,自从天街遇刺之事起,东阳党人谋逆一连串的叛乱之事接踵而来。大理寺奉命协刑部御史台三司彻查,自然连带着禁卫也一并进驻。大理寺回廊曲折幽深,夜里一眼望不到头,颇有些阴森之气。只是如今灯盏高燃彻夜长明,窗上映出伏案劳神的青衫郎,教人一眼望去只觉得案牍辛苦。
禁卫策马至此,守门青衫长史探手接过那封急件,略略一看,满目慌张回身向大理寺卿所在的房舍跑去。御用大宝,上次见到此印还是天街刺杀......
大理寺卿孙大人接过那封书信细细打量,忙交给了身畔刑部侍郎并礼部二人,信很短,不过寥寥百字,他们对视一眼,只见对方面色具是惊乱,孙大人定了定神:“先安排下去罢,圣人降临就在几息之间了。”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圣人仪仗降临大理寺。同行的还有诸位皇室宗亲,看这架势不像是处理国事,倒有种处理家事的阵势。大理寺卿垂眼,圣人面色不便喜怒,双手紧握,他知道那是怒极的神情,俯首声音恭敬:“圣人金安。”
门前守着的衙役全部换做御林卫,圣人端坐高座,手边依座次坐着宗亲。隔着两张十二扇素屏,大理寺卿刑部侍郎等人分列其中。既然是三司会审,圣人并不主审的,只是列席旁听,这场三司会审的主角自然是卓枝。
这官司事关宫中,又牵涉废太子。
微凉的夜里,大理寺卿孙乔一脑门子汗,圣人令他主审,他不敢不从,可也不敢膻专,思来想去,孙乔心一横,吩咐长史取来案宗:“堂下何人?”
卓枝身无爵位,也无官职,若按寻常侯府子弟,自有家族荫蔽,可如今她身份尴尬,是民非民。
“臣,”她仰目看向四周,御林卫着甲持剑,大理寺卿眉目端肃,他身后挂着巨幅立轴獬豸,独角,形若麒麟,触不直,去不正,这是世上最公正的神兽......卓枝怔愣片刻,默然垂眸拱手:“罪臣卓枝。”
孙乔捧起卷宗问:“四月十一日,申时,你位于何地,何处?可有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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