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旋踵背转过身,拉着宋知濯两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奋力撑地而起,咬着压根儿,“我背你回去!”
宋知濯高她许多,脚尖后搭在地上一路拖行,扑在她瘦弱软背上,听见她沉重的喘息,他渐渐感觉,这潦倒一生,终于上岸了。
回到院儿里时,已是天色鸦昏,天上悬挂一轮冷月,横照人间。
小公爷落水,府里无人问津,仍是明珠,挂着一身湖水,蒙着眼睛,将他胡乱擦干穿上衣裳,用被子裹住。自己则依旧放下帐帘,在外头就着昏庸烛火把自己收拾停妥,爬上床去。
她伸手碰了一下宋知濯,发现他仍是浑身冰凉,便掀了自己的被褥,钻进他的被子里,手脚并用拥住他,“一会儿就不冷了,一会儿就不冷了……”
宋知濯不为所动,明珠上下抚着他的手臂,“可别着凉了,等天一亮,我就煮姜汤给你喝,”稍一想,她便担心他误会,赶紧补贴上,“若是真伤寒了也不打紧,我最会照顾病人的,从前我师父病了,哪一回不是我伺候在病榻前?”
宋知濯没有回应,她半点儿都不介意,甚至有些欢喜,这些日子,对着一个哑巴,犹如对着一个永无回声的山谷,不会有声音回应她“你怪可怜的”“你命真苦”之类的话。
或许跳下去救他,除了明珠悲天悯人的佛心,还因那点儿被隐藏起来的自尊,虽已是卑微得不值一提,可跟宋知濯相较,也显得没那么可悲了。
她嘻嘻浅笑,将那点儿落魄倏然抖落,“我师父病着的时候倒是好些,没力气打人骂人,”随后又在宋知濯颈间轻皱一下鼻子,“等一好了,又整日教训我,有时候想跑,可跑哪里去呢?我可不想再过三两天吃不上饭的日子,要不就真的只有往勾栏瓦舍里去了……”
外头月亮不知何时已倒挂窗外,洒进屋内一片炎凉冷光,在这片寂静得了无生息的素晖中,宋知濯侧头,发现明珠在自己颈上已睡过去,他借着月光细看她的脸,娥眉紧蹙,嘴里淅淅在嘀咕着什么,凑近去听,隐约听见,“爹爹,求求您,水里太冷了……”
每一个字,都是蟹子倒尾,蛰在宋知濯心上,这种细碎的疼,令他觉得自己彻底活了过来。
确定明珠已睡死过去后,他才从自己的阴寒故国踏出脚来,伸着手臂将另一具同样冰冷的身体搂进怀里,轻声安慰,“乖,不冷了。”
拥着明珠,在这张宽广得寂寞的床榻上,他将十九年来独不得出、含垢忍辱后残存的零星情感,汇成从眼角滑下的一滴热泪,落将在她的脸颊,使她能得已安眠。
7.伤寒 一场病。
青莲今儿早上当值,迎着一丝天光起了个大早,说起来一班一次都有规矩,值夜的丫鬟两名,早上伺候的丫鬟四五个。可自打小公爷瘫了,渐渐的谁也不愿大夜里的自找麻烦,明珠来了后,连早上当值伺候的丫鬟都撤了几个,只一个一个的轮着起早。
她站在那一片朝霞里头,左右等不见人,便提着石榴裙边儿,猫着腰往屋里进,谁知里头还是暗沉沉的一片,半点儿动静也无。
帐子里头,宋知濯仍旧死尸一样平躺着,里头那个影子倒是看着不大安份,一个身子都蜷着贴着这个活死人,青莲晃眼一瞧,便羞得一脸绯红,她假意咳了两声儿,外头那个自然醒了,里头那个全无反应。
宋知濯的眼神透过帘子,只漠然地在青莲身上一扫,便斜转回去,用余光看自个儿肩头的明珠,她眉头颦蹙,脸上一层微薄的汗,似一个尖儿上挂着水珠的嫣红水蜜桃。
明珠自半夜始,便浑身烧得滚烫,此刻,她陷在一个永无尽头的黑暗里,里头有一只鬼,看不清样子,正将她开膛破肚,银晃晃的刀子朝她肚皮刺下去,她却觉得剜的是她心。
那鬼在她肚子里鼓捣半天,猝然掏出一个什么来,捧到她面前给她瞧,她没瞧见那血糊糊的一团是什么,只看见那鬼咧着嘴,笑出白森森的牙,嘴角越扯越大,向她凑过来,她扑腾一把,大喊一声:“爹!不要!”
“这是怎么了?”青莲听见明珠梦魇,便撩开帘子躬着腰,越过外头趟着那人,将她那一对挂着金手镯的腕子伸出去抓明珠,“哎呀我的大奶奶,你怎的这么烫?”
混着那珠撞佩环的清脆连晃了两下也没人将人晃醒,她将眼睛扫向一如“死不瞑目”的宋知濯,拧紧两道柳叶眉,“你就这样哼都不哼一声儿?她都烫成这样了!”
宋知濯还是不哼,两眼干瞪着床顶,一副干瘪无声的弥留模样,青莲叹息着退了出去烧热水,想替明珠拧了帕子敷一敷。
就这么会儿功夫,明安跑了进来,扶着宋知濯是木椅上坐下,瞥一眼外间那处拐角,再瞥一眼帐帘里头的影子,最终还是三缄其口。
宋知濯跟着他扫过去,“没事儿,她伤寒了,现在昏睡着,听不见,你只管说。”
“少爷,昨儿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明安凑得近,面上是拢着一团浓云愁雾,消散不开。
“哼,这有何奇怪?”宋知濯斜扯着嘴角,嗤笑一声,光束里的点点浮游,被他搅得滚滚翻涌,“是老二屋里的丫鬟,这么明目张胆,我看不像是他的作风。”
明安愁云未散,比先前还警惕几分,“奴才还是去查一查吧,虽说您眼下装作这副样子,只怕他们还是有疑心。”
“不用,宋知书没那么蠢。”宋知濯偏了下脑袋,朝床上往过去,“去给大奶奶抓点儿伤寒的药来。”
明安领命退下,他刚一走,宋知濯立即将椅子转了个儿,正对着床,照常装作一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
青莲的热水烧好了,帕子贴在明珠额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她似昏似醒地翻动两片干得起皮的嘴唇呓语:“水……”
宋知濯就这么离得一丈远的看着,看被挂起的帐子里,她红的发烫的脸颊,上面汗涔涔地粘着几丝头发。
明珠被扶起来,手肘撑在床上,喝了几口水后倒是清醒不少,青莲端着碗刚一走开,她就对上宋知濯幽深的目光,她喊他:“你吃饭没有?谁给你做的?今儿我病倒了也没法子照顾你,你自己先吃些,可别饿坏了。”
“我的菩萨!”青莲旋过来,没大没小往床沿上坐下,将她重又按倒在那张暗红接花的被褥里,“你还有功夫管他?他自有人来伺候,你只管好你自个儿吧!怎么昨儿我才一错眼你就病成这副样子?你向来是最小心谨慎的人,无端端的怎么就跟人起了争执?”
明珠抬着腕子扯一下被边儿,将那段骂人的话隐去,说予她听,“原是我不小心,眼见几位姐姐心里不大痛快,还撞到她们手里去。不妨事儿,不过是被凉水一时浸着了,过两日就好的,倒劳烦姐姐忙里忙外的反伺候我,姐姐还是去歇着吧,只叫人帮我照看好少爷。”
青莲挽着袖口,捏着帕子在她脸上蘸一蘸,将那一层细汗抹干,露出一张艳红粉嫩的脸,把她看得一乐,“如今病了看着倒真似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我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不过是端端水水送送茶,原本就是分内的事儿,你安心躺着吧,一会儿自会有人伺候少爷吃饭。”
这晌明珠才得以宽心,抿着唇垂下睫毛,不大好意思地笑笑,“烦请姐姐倒杯给水我吃,凉水就成,心里火辣辣的烧。”
“烧就对了,”青莲旋群起身,一面往案上去,一面扭头嘱咐,“等把心里头的火烧出来,就能好了。”
水还未递到嘴边,明珠便急急够起来,从她手里将那只青绿官窑盏抢了过来,“哪里还要麻烦姐姐喂?我自个儿来,多谢姐姐。”她喝得急,水自两边嘴角溢出些许,完后也只用袖口随意一揩,又是那不好意思的笑,“姐姐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什么,再趟回儿就成了。”
“也成,叫她们看见了,又要说些酸溜溜的话来刺儿你。我就在外头院儿里做些针线,你要有事儿就嚷一声,可别轻易开那窗户,回头风灌进来又不能见好。”
青莲这厢刚出去,明珠便撑起来,遥遥与宋知濯相对,两双眼睛四个珠子,无零星半点儿的闪缩,倒是像把一辈子都望尽眼里去。
他在光影里,身着黯绣兰花的牙白圆领袍,似一张薄弱却硬朗烫金贴。明珠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仿若能闻见他的味道。他好时,时常熏一种叫“返魂梅”的香料,她在束之高阁的柜子里翻到过。
这种独特浅淡的梅花儿香,曾于昨夜,萦绕在她每一段讳莫如深的往事中,使她纵使泥足在那些噩梦里时,恐惧的间隙,也感到隐隐的安全。
对看许久,眼睛已有酸涩,明珠轻眨一下,自混沌眼中滚出一滴热灼灼的眼泪,在黯淡帐中闪了又闪,像颗罕见宝石,晃得宋知濯心头一跳,随即便听见她含笑轻快的声音,“多谢你。”她说。
8.旧情 二奶奶哭得很伤心。
“谢我什么?”宋知濯想说,最终仍是沉默。
不一会儿,便又小丫鬟带着满脸怨怼提了食盒进来伺候他用饭。意料之中,这一餐是一碗粟米粥佐两样酱瓜咸菜。
明珠就靠在床上静静看着他枯瘦的背影,在这个金堆玉切的的国公府,于这间雕梁画栋的房中,她找到了同类。她颠沛许久,总算找到一位与自己一样,被这人间抛弃的人,这使她第一次有了归宿。这种感觉,是跪拜在那些佛像前也未曾有过的。
时至申时,明安送来了药,明珠服下不过一会儿,便发了一身汗,她放下帐子更衣,将宋知濯深幽的眼神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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