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容很快就来开了门儿,一见是她,脸上的萤火之色登时湮灭,恹恹地拖着裙摆往里走,语里尽是弃嫌,想等的人没等到,却来了这么一位泛泛之交,她怎么能不失落?可两人到底无冤无仇,况且见青莲满脸热络,她也不好伸手就打笑脸人,只随手朝案上一指,“你来做什么?坐吧,要喝茶自烹。”
“我来瞧你好点儿没有,”青莲不坐,含笑执起案上一盏镏金铜烛台,一步步朝她靠近,将烛台举近她的脸几分,骤见愁叹,“哟,怎么还不见好?不是请了那许大夫来瞧过了吗?开的药你吃没吃?你别又嫌苦,我告诉你,苦口良药,现下可不是骄纵任性的时候,这张脸难道不要了不成?”
一提起这话儿,娇容便峨眉倒蹙,“可别说了,那许大夫只说没大碍,没几天就能好的,我按时按方的吃他的药,不尽不见好,反倒还深了些似的!”说着,她从鲤鱼戏水的枕下抽出一枚长柄圆镜,左右照照,朝青莲望过去,“你瞧瞧,是不是更深了些?觉着这伤口边缘有些发黑……”
青莲执灯凑过去,细细瞧来,“恐怕是淤血吧……,你也忒心急了些,这么深的伤口,哪有三五天就能愈合的,只别留疤才好。我带了珍珠粉和水做的膏子来,你先擦擦。”
说话间她将那白瓷罐子从小荷包里掏出来,被那烛光一照,瓶身便散出冷森森的光。
24.匕首 往昔不堪回首。
娇容懒怠怠斜靠着软枕,手里仍举着那枚小镜细看,闻言连眼也不抬,“珍珠我有,不用你的。”镜中是一张艳压群芳的脸,只是豁然开了条口,犹如一株鼎盛黑花魁缺了一瓣,她越瞧越来气,“慧芳那小贱人果真挨打没有?等我好了,我非撕烂她的皮!”
“你先养你的,等好了再收拾她也不迟呀。”青莲将烛台搁置一边,一面替她顺气,一面又将那小罐子举到她眼前,“我知道你不缺珍珠,可我这是现磨好的粉,你先用着,若信得过我,再将你下剩那些珠子给我去替你磨好送来。咱们院儿里除了那几个小丫头子,就只你、我、小月三人相依,小月那性子你是知道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菩萨一样端着,眼下我不照看你,谁还照看你?只等你好了,在二少爷面前替我美言两句,也让我谋个好差事当当我也没算白费心。”
床头朱漆小柜上烛火一跃,娇容便赏眼瞧她殷勤的笑,原来是想巴高望上有求于人,怪道怎么突然体贴起来。她只当人是有事献殷勤,却不知这“有事”竟是“要命”,只端起来,轻抬下巴,“那就先谢谢你了,你替我先抹上一点儿吧。”
正是求之不得呢,青莲喜滋滋从墙面地上的妆奁内找了一只银蝶簪子,挑了指尖大小一坨,拂在她伤口上,翘着小指替她匀开,“嗳,这就对了,珍珠是最能滋养肌肤的,咱们这院儿里啊,还就只你有这福气,你瞧那些人,别说珍珠揉面,便是连鱼眼珠都少见。说到头,还是见你有这福气慧芳才心生嫉恨,咱们偏不如她的愿!”
她那指尖所触的狰狞伤口,已见边缘暗黑发脓,缝隙里头似淤着万千糟粕,只等发酵便如饮鸩毒,脉走全身。偏偏她还要来雪上加霜,眯着细长凤眼贪婪地反复摩挲,只想这毒浸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二门外那高叠的太湖石假山下头,郁郁葱葱一片自然蔓延的五凤草,割了一茬,随后便会再长出一茬,像明珠的心。纵然她早晚忏悔,那心底的黑血还是压不住,直盘着经脉而上,游布周身。
她自己难消愧疚,偶时便瘪着个小脸,盘腿在床嗔一眼怨一眼地看向宋知濯,“我都让你教坏了,眼见人跳入火坑不但不拉人一把,还要推波助澜,真的愧对修行!”
一场雨后,时节至夏,满府里大大小小池子里的菡萏花苞丽丽玉挺,今儿开一朵,明儿再开,群芳斗艳。
宋知濯瘫倒在床,宝幄半垂,照进来半束炽烈阳光,横洒在明珠半片脸腮上,可见肌肤上细微绒毛,还真似一个透了蜜的贡桃,他自两手枕于后脑下,只悠哉盯着那嘟囔的嘴唇,“这有什么?赶明儿佛祖若来问你的罪,你只管往我头上推,我不怕下地狱。”
“又胡说!”明珠睫毛上卷,眼皮轻轻一翻,睇给他一个娇怨白眼,又抬手往他胸口拍一下子,“怎么就改不了这个毛病,还是成日家要死要活的!嗳,我只问你,今儿那个清蒸大虾好不好吃?我头回做,也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
“好吃,”宋知濯盯着帐顶,余光见她殷殷切切的俏丽模样,便砸砸嘴,作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来,“那虾肉质肥美鲜嫩,就得是这样清蒸白灼,方不辜负了千里迢迢从登州运来。你说,这么好吃的东西却无人同我分享,多大的憾事儿啊……,要不你也别守那些清规戒律了,明儿跟我一道吃?”
霎时便有几只虾扑朔眼前,明珠眼馋肚饿,面上苦守,将眉心鼻根皱在一处,嘴里嫌弃,“我才不吃!就是做给你吃的,我吃素就成。”
她今日用彩缎束发,后脑懒逸轻松一个髻,还有半帘青丝直垂,一扭头却胜漫满池莲花。天热起来,她不知也从哪里寻来一把纨扇,扇面上是一阙瀑布,掩在脉脉青山之间。虎口轻摇,似有清风徐来,夹带幽香檀木。
宋知濯离失其中,恍惚饮一壶玉醑迷醉不愿醒来,适时明珠再发善心,伏下半身,将扇递进,徐徐也替他打起来,“你瞧你又是一脑门儿的汗,像从水里提出来的,自打入夏,我一日要替你洗多少衣裳,你倒是也替我省些力吧。”
一面说,她一面掏了流纱湛蓝一张帕子替他揩汗,轻柔仔细,擦得宋知濯没了脾气,只笑视过去,“菩萨,你大夏天的将被褥给我盖这么严实,还掖了边儿,我能不发汗吗?”
言及至此,明珠方反应过来,往他身上一看,切实是一床鹅绒被褥盖在他身上,可谓严丝合缝,她登时自惭,有些讪了,慌忙给他揭被子,又怪他,“我疏忽了,你倒是自己扯扯啊!真不懂你是真瘫还是假瘫,又或是做惯了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公爷,连自个儿动弹动弹都不愿意……”
那被子一揭开,已是为时已晚,只见宋知濯酱紫襕衫的衣摆支起一块,那一块上正绣一只飞鹤,朝明珠飞扑而来,吓得她一把跌了手中的被子,连喊一声,“我的娘呀……!”
宋知濯真是有口难言,整日对着娇香软玉的小尼姑,迫不得已也做了半个苦行僧,可心里虽然潜修,身体到底不受管控。他无奈一笑,望着明珠低语,“快给我盖上吧。”
“这是什么?”电闪雷鸣般,令她想起一把绞了血的匕首,在漆黑夜里发出冷凛凛的一道光。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带着满身狐疑像午夜追凶,执着又悲愤。她用虎口压扇,遮住半张脸,依言将被子还盖回去,眼里的寒气直逼宋知濯。
“这……,这是生命。”宋知濯绞着脑汁,不知作何解释,猝然觉着自己像个刽子手,握着杀死她的凶器,遭她来冤魂索命。他心虚,避开她含冤受屈的眼,“你以后就懂了……”
撇去明珠,此刻连宋知濯的心也如堕地狱,明珠凛凛发颤的眼以及纨扇遮不住的恐惧,都令他失落,似一块崖上的碎石,悄然砸进万丈深渊。她果然在某个际遇里曾遭受重创,恐怕不是短暂能好的……
坐着的那一个,掩在纨扇底下怔忪不语,她似乎懂了,那东西是一把匕首,曾于某个酒气熏天的夜里要割破她的血肉,也切切实实将她与至亲骨肉之间隔断,匕首很钝,反复拉割她与母亲之间的脐带,不同的是,婴儿尚且没有知觉,但她能感觉每一下拉扯带来的凌迟之痛。
从此只见挥之不去的血光盘桓在她心里,而她辗转经年,直到此刻也想不通,参不明,故而她低垂睫毛,将自己埋进泥土,抖着嗓子蚊呐一般,“嗳,我问你,是不是当爹的对女儿也能这样?”
“轰隆”一声儿,此言犹如六月天里丸子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向宋知濯,砸得他浑身骨头都碎了似的,又像密密麻麻的细针,戳得他筛子一般漏血。他连喘息都有些艰难,却故作镇静地看向她,只见她眼眉低垂,像犯错的孩子,比临在墙下诵经还多许多忏悔,他只想安抚她,从被子里伸出大手,在她垂下的一只软掌上轻拍,“或许,……爹爹他不是有心的。”
他绞着心痛,企图流转时光去安慰远在扬州的那个小女孩儿,可尾音甫落他便自悔,这蹩脚的安慰实在半点作用也无。
明珠也不肯信,或许她想,但一个女子的本能懵懂的直觉不允许相信这种屁话,她只撤下山涧流光的扇面,露出荒凉无边的脸,惨然一笑,“我晓得,你是骗我的。”
25.青梅 好一对“两小无猜”
那张山楂嫣红的脸顿时褪尽颜色,徒留本质赤/裸/裸/的酸涩,不肖尝,就能品出它结尽半生的苦。
宋知濯凝望明珠,见她眼里已徐徐兜了半框眼泪,只等定罪下来,那眼泪就能迸完她半辈子的疑惑,或是她只想有谁能推她到井前,看清里头的狰狞水蜮。他倏然间不忍骗她,只咬着牙关忍着奔腾怒火,声音却仍是温柔暖煦的,“不知道他还活没活着?要是活着,……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那眼泪砸随着他落下的清晰重音砸下来了,就砸在覆盖着她的手背上,如星河滚烫。
明珠又哭又笑,似乎开怀释然中难抑厄沉悲苦,她自半束阳光中退出来,前倾几分,纨扇又遮面,眼泪是淋漓湿润的暴雨,嗓音却如久旱开裂的稻田,哑得不成样子,“我不过是替一个朋友问问,你做什么喊打喊杀的?”
她可哪儿来的朋友呢,真是说谎都不会,宋知濯勉力一笑,另一只手抬起来,撩过她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想借此一并撩起她心内的担子,“我也是不过是白说说,想必你那‘朋友’穷尽半生也没想明白,这不是她的错,有的人连为人都不配,更不配做父母,你替我劝劝‘她’,不论从前受过多少伤,尽将其忘了吧。”
怔了顷刻后,明珠凄然笑了,“你说得倒是简单……”
那半束阳光渐渐偏了半寸,追着她,又照到她脸上,衬着颊边的晶莹泪花闪着斑斓的光,淡淡檀色的纱箔似轻烟永昼。
原本不简单,可骤然遇见她,便觉一切都简单了,宋知濯手绞情丝,缓缓说来,“你瞧,我的家人都铆足劲儿想害我,我从前也想不通,饱含满腹愁苦,想找个人问一问,为何不能事事祥和太平?可有道是宋玉多悲,人心欲碎,想不通也得迈着步子往前走。自打你这小尼姑来了后,我只觉得长路凄苦漫漫,好像不再孤独了。”
明珠似懂非懂,挣着两只闪着泪花的杏眼,将他细细看进心里去,原住在里头的十八罗汉、四大菩萨也给他让了位置。
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1。这夜二人各怀悲苦,对闲窗畔。值夜的丫鬟照例走了过场,巡视一遍便各自回去,院中还是宁静永夜。天气热起来,明珠将门窗都敞开,迎这夏晚凉风。
只见她鹅黄交织绫半壁短褂子汗津津的粘在一片白皙皮肉上,笑靥嫣红,连发间簪的一朵儿茉莉花儿都失了光彩,宋知濯只在身后椅子上凝望这芳景如屏。谁料这夜不让人清净,闻听有人推开院门,打头的丫鬟点一盏凤尾灯,身后是摇曳风姿的楚含丹。
远远见窗户上的明珠,她便轻挥宝扇,“大奶奶,还没歇着呢?”
正是明知故问,明珠含笑应她,“还没呢,怪热的,一时还睡不了,二奶奶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楚含丹摆着一抹双蝶恋花的千水裙,脚上一双绣将开不开玉兰花的软缎鞋,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轻摇扇面,待明珠迎出去时,她正好跨门进来,当即皱起眉心,“你这屋里是怪热的,怎么不让丫鬟去领些冰来?搁在房中能消暑。”
那眉心皱成一池春水,淡若烟波,明珠暗暗为其美貌拜服,将她引到榻前,“我是哪个名分上的人,还敢登鼻子上脸提这些要求?二奶奶可别折煞我了,二奶奶请坐,今儿怎么想起过来了?”
这也是个明知故问,见她迟迟不肯落座,明珠心领神会,又将她往里间引,“这外头怪热的,里间几扇大窗开着凉快,二奶奶里头去坐?我好给二奶奶煎茶。”
她既懂事,又有眼力见儿,惹得楚含丹自喜她一分,朝丫鬟摆摆扇子,跟她往里头走,“你且在这里等着。”进去后,双目一扫就扫见窗户底下坐着的宋知濯,立时荡起春风满面,唯见南案上一只玉炉烟袅,她细细一嗅,便笑了,“这是返魂梅,大少爷还熏这种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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