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声音如飞沙走石,明珠思及他难受,也不引他说话了,只叠腿盘在床上,当他是边关的将士归家,也将他一寸寸细看来。瞧那脸上,未有刀伤,望那眉眼,不染风尘,竟连头发丝儿都没少一根,她蓦然将眼弯成两颗菱角,笑了。
这笑里似乎未见流霜飞雪,只有琼海盛着明月,宋知濯放下心来,替她别过耳鬓上一缕碎发,“这两天你受苦了吧?既要周旋那些烦心事儿,还得照看我。”
恰时青莲捧水入帐,朝明珠嗔一眼,“那些烦心事儿倒是烦不了她的心,这小妮子周全着呢。只是每日间就在这窗前守着您,碎碎叨叨的,也不知道在这里坐着说什么,又说一个人吃饭没味儿,非得拉着我在这里陪她,嘿,胃口倒好,一顿没少吃。”
说得明珠低眉垂笑,不好意思了,腰肢萦纡、柔荑轻挥,“哎呀姐姐,跟着操劳了这几日,你去歇着吧,我在这里就成,快去歇着吧,啊。”
“哟,这就要赶我了?”青莲接过盏,捉裙而去,留一个迤迤然的背影,一壁荡一壁嘲逗,“嗳,你瞧人家,没人陪时就非耽误我在这里,人一醒,就将我这姐姐抛诸脑后了,我可到哪里说理去?”
那尾音翩翩入室,卷起明珠桃露一般的红脸,直朝宋知濯软一眼避一眼的望。
跌宕眼波中,总有话儿萦在里头,欲说还羞。
欲说还羞的还有缕缕桂香、卷帘入帐。小小静默中,宋知濯倏尔倾身而往,衔住她两片殷红软唇,就那匆匆一下,他退开,挤眉弄眼,“你将人支开,是不是就等这个呢?”
恍惚有什么在明珠心头轰然炸开,炸得她两腮滚烫绯红,她由软锦床单上跪立起来,一手俏生生叉了腰,一手伸出指尖直指过来,腕上的金色忍冬藤晃一下他的眼,“你、你、你胡说!我才没有,我不过是想把这两天的事儿跟你细说一遍,谁跟你似的,满肚子的花花肠子!”
对过这厮将双眉一提,眼珠子斜向顶上所挂的银香球,“哎呀呀,是我想错了,我昏迷时,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好像把一缕魂儿都游了出去,一路上鸟语花香,正是乐不思蜀呢,偏偏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叨咕‘宋知濯…宋知濯…,你怎么还不醒来?’,我还当是你叫我,一时我也顾不得看什么美景了,忙把魂儿折回来,谁知一醒,啧啧,你竟不是想我……。”
“我……,”明珠萎靡下去,方才的嚣张气焰也不见踪迹,只是嘴还硬,滴溜溜转着两眼死不认账,“是我叫你,我不放心嘛,到底是有毒之物叫你吃了进去,纵然不多,还不晓得要出什么事儿呢。”
还未讲完,挑眼就见他缩了下去,眼皮也死死阖上了,“既然不是想我,那我也不着急醒了,我再晕会子,待我把那一路风景瞧个痛快再说。”
被也拉了,臂也塌了,和方才未醒之时果然没个两样,只把明珠看得又急又气,扑将过去晃他,“嗳、嗳,你起来,我同你说正事儿呢。”这人不动,她又铆足劲儿将他颠来颠去,“嗳!你再装,再装我就烧壶水浇你了啊。”
她天生大力,宋知濯的魂儿险些真被他颠了出去,蓦然想起从前落水之时,被她连拖带背的拽回来的情状,噗嗤一声乐出来,“我的女菩萨,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
“你起不起来?”
“不起。”
“你不起来我真烧了滚水浇你了啊。”
“好啊,你要谋杀亲夫?”宋知濯掀开眼皮,将她鬓上的银莲花儿望住,山水风光俱在唇角,“你晓不晓得谋杀亲夫什么罪名?”那厢咬了唇,抡了软拳就要砸下来,他忙拉了被子躲,“嗳嗳,我错了,要我起来也成,你先亲我一下。”
他将被子又掀开,眼里印着波光粼粼,似就等这儿月儿投水,罢了,还将一对唇薄唇微撅一下,“就朝这里亲,我方才亲了你,照理说,你是该还我这礼的。”
此间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依,困极欢余,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2,纵然他分明颠倒是非,明珠也无可驳,垂下枝头娇媚花苞,果然往他唇上亲印一下子。
这眼对着眼的亲吻使她惊如雀鸟,轻触一瞬,便直起身别过眼,好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成了吧?”
成了,宋知濯的魂魄仿佛是在这一刻才真正得以归体,他叠枕而起,直盯着她侧面的山河,“你害羞了?这话儿怎么说的,我本来想先羞一个,倒叫你抢了去。”
这下果然切实落得记重锤,疼得他捂着胸口直嚷,“痛痛痛,我错了,好大奶奶,不闹了,你要说什么正事儿来着?”
明珠转了腰,正儿八经地将自他昏过去后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都说来,某些人就此跌落的一生、攀上枝头的一生,都纡在她短短的三言两语,莫如一个王朝的覆灭,最终记上史册的,不过是短短几行字。
而乱世之中,就意味着英雄辈出,宋知濯沉沉笑起来,展开的眉宇昭露着运筹帷幄,他已搅得浑水一潭,是时候该踏出这温房暖帐了,“小尼姑,以后你就不必这么压着嗓子说话儿了。”
“你想‘病好了’?”明珠将柳眉轻提,疑惑地将他望住,“太夫人纵然被困,可你二弟还在呢,你就不怕他又使什么阴招子?”
这位只作气定神闲,手腕折到脑后悠闲靠着,“想必他现在才没工夫管我呢。太夫人被囚,意味着延王必定失势,他会忙着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你尽管放心,说到底,我们是一家子,比起朝堂纷争,兄弟阋墙不过是小打小闹。”
明珠撑身凑近半寸,好奇追问,“延王失势已是定局,那他又何苦再去做什么徒劳之举?难道他不晓得?”
此时有光照直追她而来。宋知濯盯着她脸上轻浮的绒毛,哑声一笑,“他晓得,不过他与延王有亲,除了投他这一脉也没别的选。此刻尽力周旋,不过是奋身一搏,别看他只将太夫人弃之不顾,其实是为了保全她,避开些,若延王输了,也牵扯不到他们母子头上去。”
这番话听得明珠云里雾里,仍旧慵坐回去,神思之时,猝然咳了两声儿,将整个身子颠颤一阵。
咳过后,不过是脸涨得有些红,她自个儿觉得没什么,倒把宋知濯惊得煞有其事,“我病这两日,你可是又不好生穿衣裳,又整日趴到窗户那里吹风来着?”言着,他一壁抬了手背往她额上印过去,“你瞧,发烫了不是?这下倒好,我还没好利索呢,你就又病了。”
她撅起嘴,将他手拂下,“这两日天气大,莫说我,你躺着也是一阵阵的出汗,我不爱穿那些厚衣衫嘛,裹得人怪笨重的。”
一对眼皮儿翻出浪花点点,打在宋知濯这片枯燥的滩头,一时失控,他拉扯一把她的软臂,够身而上,直往她两片春雨山头的映山红叼去。
好一阵,天地乱旋中,宋知濯停下来,鼻尖架着鼻尖,与她倾吐一句,“你不知道,我睡着都在想你。”
明珠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自个儿在朝思暮想中,好像熬过了好几个秋冬。
尔后,他们又将唇贴在一起。艳照衰荷、杜字声声,啼两个惊心动魄的神魂,他们在唇舍之间交换彼此的点点病意与浅浅相思。
烈烈秋阳下头,照着两个好似苦尽甘来的人,而他们的甘来也意味着别个的苦到。
不知苦的延王府门口依旧是车马来往纷纷,宛若盛世清明。宋知书从马车跳下,头一遭认真将这门口的两座庄严石狮、巍峨门头都细瞧了一遍,恐怕不多时,这里就将永固寒冬。
他撩袍子进去,依旧是上回那个老太监迎出来,“表少爷来得正巧,王爷正犯愁呢。”
萦纡回廊、绕转直上,甫进书房,果然见延王正在案上捋须叹气,一见他忙招手,“好侄儿,你来,我正为一个事儿犯难呢。”宋知书才上,他便递上一个张熨金贴,“这是宫里贵妃生辰宴的帖子,还有两个月,我一时想不起送什么寿礼,除了老二,我身边就只你还懂得些女人的喜好。”
宋知书阖上贴子,绕到下坐,神色凝重,“舅舅,这帖子可给景王也下了?”
“下了,”延王将一拳重重砸到案面,萧瑟一笑,“老二要出来了……,久不见他,恍若隔世啊。”
“舅舅,您可曾想过,您上回参了景王,实则是中了他的下怀?”宋知书迎难而上,将一双晦涩不明的眼将这位年仅半百还踌躇不得志之人望住,做郑重提醒,“他正好退步抽身,让您松懈片刻,他好暗中搜寻您结党的罪证,现如今他出来,恐怕是事已成。侄儿晓得,我不过一介布衣,还未入仕入朝,舅舅难免不会把我的话儿放在心上,可侄儿多疑,故而望舅舅三思。”
延王踅眼直下,蓦然一笑,心中做了估量,“你虽未入仕,但打小就聪明,所以我也愿意跟你说这些,有时也叫你拿个主意。你那日回去之后,我就将前后都认真想过了,就算他手上有证据,只怕也很难传到老爷子手上。”
张狂的笑过,他落到座上,孤注一掷后的沉着冷静,“前些时,我已经派人将他府上围了个密不透风,叫他一个苍蝇也飞不出来,还有他手上的朝臣,我都叫人挟了他们的妻儿老小,量他们一个字儿也不敢多说。只要熬到两个月后的寿宴上,我功成,老二手里的证据不过都是些废文,连他的命也捏在我手里。”
言着,他垂眉低笑一瞬,颇有落寞,“好侄儿,我苦思冥想很多年,为何自大哥去后,父亲一直踌躇不定,不论朝臣怎么上谏言表,父亲只是找着由头打发,就是不立太子?你上回说‘对镜自照’,我便留了心,每日只在剑影里找自个儿,就前几日,我在里头照见了老爷子,我想明白了,坐到权利至高之上,他舍不得了,他舍不得将它再交到任何人手里,故而他犹豫、他难以断决,他觉得我们这些儿子都不如他。……等他老人家是等不来的,所以还不如我自个儿去拿!”
从他沉着中透着点点势在必行的得意与狠厉看来,他已是谋定要在寿宴之日发兵逼宫了。宋知书心里猛然一跳,万事周到中,延王算漏了一个人——宋追惗这颗暗棋。
他原该直言相告的,为了张氏一族的前程,为了一直以来的筹谋打算,为了出人头地、压下大哥一头,还有千万种理由都支持他告诉延王拔掉宋追惗这颗暗钉……
可就在这千万个念头压下来的一瞬,他犹豫了,在权利纷争与父子伦常间左右摇摆,每一头似乎都是摇摇欲坠触不可及之远,想不出答案,他便将问题抛给延王,企图求寻得一个答案,“舅舅,侄儿有一事想不明,父子之间,真到如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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