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骑马打猎”,更让宋知远震动的是另一桩事儿——他将眼投向宋知濯身后几尺远的帐幄之内,想着,他若是能好,那么大概他们就能做得名副其实的夫妻,就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
随这个想法上浮的,是他在那些禁书上瞧见的零星画面,旖旎香艳的寥寥几个画面就将他的心砸得满目疮痍。可他不能说,不能问,唯一能出口的,只是一切交酌客辞,“那弟弟就先像大哥贺喜了,我一直就盼着这天。”
恰逢明珠过来,她将一只湛蓝星空纹汝窑盏搁在宋知远面前,袖口抬起时,旋来一阵清风,迎送暗香。宋知远匆匆瞥见袖中一截白皙皮肉,隐约消失在没有边际的浅草黄里,蜿蜒往上,不知还有怎样的春光艳景,骤然,他涨红了脸。
“你这小子,”宋知濯瞧见他的胀红的脸,只当是一个少年对女人本能的一种羞涩,眼中介于兄与父之间的慈爱与纵容将他望住,“等我好了去挣个功名回来,也替你说上一门亲事,成了家,自然就晓得上进了。”
从始至终,明珠未插一句。她一见着这位与她一般大的少年,就想起上回他过于亲昵的叮咛。那不该是一个弟弟该对嫂子有的嘱咐,她敏感的心令她刻意地保持着这种疏离的客气。
但论理,她是该送的,于是直到宋知远走时,她方牵了裙将他送至门外。
他的步子蹒着姗姗不舍,刻意走得缓慢而拖沓。行至亭下时,他终于将竹叶青的衣摆一旋,扭了回来,将她叫住,“大嫂,大嫂,是我哪里不懂事惹大嫂生气了吗?怎么大嫂今儿都不同我说什么话?”
明珠还在门槛内,睇见他有些急迫懊恼的神色,装痴作傻地笑起来,“这是什么话儿?是你多心,你最是懂事的,怎么会惹着我?我不过是想着你与你大哥好些时不见,你上回来,他还昏迷着,这回难得有机会安安静静的说会儿话,我哪里好打扰你们。快回去吧,这太阳再晒一会子就要将雪融得路上打滑了。”
回首花间,果然见得消融的雪迹压着青瓦、压着枝杈,亦压着宋知远的心。察觉到她刻意的疏远后,他轻抿一下唇,“我来时,婉儿托我谢你教她煮粥来着。”
“跟她说,不用这样客气,用得上什么只管来找我。”明珠倚着门,顿一瞬,“回去吧,啊,改明儿再来瞧你大哥。”
言罢,不等他再找什么措辞开口,她便兀自旋裙进去,杏黄的裙边摆得干净利落,只留一抹遗足骎骎的背影。
回去的一路,不复宋知远来时的一路,来时枝有雀鸟路有馥芳,头顶东悬着一个耀眼的太阳。而此时,雀鸟南飞芬芳渐逝,太阳亦照得人心里发慌。
白茫茫孤影独去,而这厢仍是春宫宿侣。明珠从未想过要将这点子游丝线情同宋知濯说,在这府里,若他还有看中的亲人,恐怕就只宋知远一位了,没得再叫他更“家破人亡”。
她只是替他续一杯茶,往盆里添上新的炭,然后就见明安匆忙折进来,先朝她恭敬地行礼,喘完一口气便跨几步到宋知濯边上,“少爷,有新动静儿。”
听他们要说起朝堂之事,明珠横竖也听不懂,便转到外头去看书,留他二人说话儿。
方出去,明安便半哈下腰,扯着袖口拂一把额上的薄汗,“我才打听到,曹将军拟了一支五万的精兵乔装改扮成几纵商队,欲从延州发兵上京。少爷,延王这是要反啊?”
宋知濯眼中一凛,缄默片刻后又从容一笑,“延王是不想再苦等着圣上立储了,等来等去这些年,只等得个鹬蚌相争却无结果,他等不起了。但他忽略了咱们家这位国公老爷,只怕还等不到兵马到京,他就得先命丧黄泉。……明安!”
掷地一声,明安再倾一寸,“你拿了我的帖子去承王府,将这个消息告诉赵合营,再同他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日约他到明雅坊一聚。”
明安领命出去,行至外间,对着书案上的明珠躬身一笑,“奶奶看书呢?快进去吧,我同少爷已经说完话儿了。”
将一本杂记丢下,明珠踅出书案,朝他明朗笑起来,“你成日家在外头替少爷办事儿,风吹日晒的,真是辛苦了。”
倒将明安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挠着脑袋憨笑,“奶奶这是哪里话儿,原是我做奴才的本分,您成日照顾少爷才最是辛苦。”
相辞过,明珠仍旧滚着杏黄的裙进去,远远地就朝宋知濯嗔一眼,“你们主仆老这么神神秘秘的,瞧得我都心里直害怕,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儿了?”
“出不了,你放心。”宋知濯招她过来,眼中缱绻缠绵,唇上只管舒心地笑着,“我先同你提前说一声儿,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去会见一个朋友,约在明雅坊,先跟你交代了,免得届时你知道了多心。”瞧她神色懵懂,他又问:“你晓得明雅坊是什么地方吧?”
明珠将头拨浪鼓似的摇起来,“不晓得,什么地方?”
外头凡尘的光扑在她身上,熨染了一个出世的仙子。在宋知濯眼中,她就是从烂泥地里走出来的仙子,即便裙上裹满污秽的泥浆,脸上却比一切清泉都干净。
他笑了,捧着她的手印上崇拜与仰慕的一吻,“就是青楼,青楼你总晓得吧?”
“是窑子?”明珠将下巴细碎点着,“这个我倒晓得,从前我不是三番五次从里头逃出命来的?”言着,她将眼一横,警惕地睇住他,“你去窑子里头做什么?难不成要去找女人?”
下一瞬,她的眼又朝他腿根上瞟过,十分不屑。宋知濯追了她的眼,又忙掣住她的手,“你这小尼姑,想哪里去了?窑子和青楼可不大一样,窑子不过是最低等的妓/院,里头迎来送往,不讲那些花招子,只管个‘脱了衣裳睡觉’。青楼是声色光艳的场所,里头的姑娘琴棋书画惯常都会的,男人去那里,谈事儿、应酬、不光是睡觉。我发誓,我去那儿单单就是去谈事儿。”
不知哪里扑来一只雀鸟,正落在窗台上,恐怕是在风雪中迷失到此,明珠遥遥瞧一眼,见它不像受伤,才收心回来面对这个酸涩的问题。
一想到有女人会扑在他怀里,折颈在他肩头,与他耳鬓厮磨浓情蜜意,她心上就似倒了一个醋瓶,“谈事儿就谈事儿好了,干嘛非得去那种地方,难不成没有女人谈不成事儿?”
“我也不愿意去,在家守着你多好。可眼下时局动荡,我躺这么久,就为等这个时机。我那朋友不是别个,原是前太子的嫡子,身份特殊,若这时候叫别人瞧见我突然好了,又同他来往,难免多心。故而才要寻那么个掩人耳目的地方。”
他说得肺腑城然,好似恨不得三指朝天,发一个重誓。明珠也不好意思了,好半天,才将半垂的睫毛抬起来,低低嗫一声儿,“那得多少银子啊?”
窗上那只鸟振翅一挥,竟然一头栽在桂树底下,引得宋知濯发笑,“大概就五六百两,何苦计较这些?”
锥心之痛,莫过于此,明珠捶胸顿足,“早知道我那日就将瞧上的那个蓝宝石嵌的镯子买下来了!我晓得你有钱,却不晓得你随便在外头吃喝就要花个几百银子,那镯子统共也就一千两,我何必要想着替你省那个钱,害我那几日做梦也总梦见那个镯子在我眼前晃啊晃,一伸手老够不着!”
望其眉目叠恨,宋知濯极爽朗的笑出声,拽住她的手举至眼底下横看竖看,上头忍冬藤的细金镯懒洋洋的散着光,“你还别说,你皮肤白,金银玉器,红蓝宝石都衬得上你。一千两,又不值什么,倒把我的小尼姑愁成这个样子,使唤人出去买了来就是。”
“哼,我以后可一定不替你省钱了!”艳阳天照着她艳丽的唇,足能挂一个水壶在上头,“以后看上什么我就买,戴不上我就存着。等哪日你做了大官儿不要我这糟糠之妻了,我就拿去变卖,下辈子也能无忧无虑。”
“呵,你这小尼姑,”宋知濯掐了她桃尖一样的下巴虚晃两下,“原来是替自个儿筹谋着后路呢。可真叫我伤心,我连咱俩的坟头都想到挖在哪处了,你却一心想着要弃我而去?罢了罢了,我干脆也不做什么劳什子官儿了,只守着你好不好?”
好,真好。可明珠一抬眸,就瞧见他已经与当初头一回见时候判若两人的身躯,甚至在他的脸上,早已寻不见当初残败的、倒映着死亡影子的眼睛。眼前的他,已然挺拔如一篾新竹,每日都会新抽出一片志向的长叶,往中霄生长。
她自然是很为他高兴的,不说别的,就单像是看见一个脆弱的孩子在她的哺育下茁壮长大,就足以她由衷地替他开心。可同时,听见那些前朝纷争,她又害怕,害怕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往那够不着的领域保护他。
她无法替他分担那些刀光剑影,只能支持并鼓励他,“守着我算怎么回事儿,我又有什么好守的?你只管去办你的事儿,我同你说笑嘛,我没有哪样小心眼儿。”
宋知濯抬了一截紫貂毛压边儿的氅袖,捧着她蜜桃似的脸,先吻向眉心,然后一路辗转,是目、是唇,是鼻尖,每一寸,都像是吻在他的故土、新国、他所能走过的每寸土地。
最终,这一场丈量山河的吻在明珠细细的战栗中,停在她的耳畔。他先是叼起她的耳垂在唇间摩挲,然后停下,呼着灼人的热气,由喉头滚出沉缓的重欲,“你放心,我原先去那些地方从不留宿,眼下就更不会了。我想着,这头一次欢爱自然是要与你一起享受。”
霎时间,明珠的心酥软一跳、跳过后,仿佛是跌进无穷无尽的云端。这一次,她没有再想起那些遥远晦暗的片段,她所想到的,唯有他广阔的胸膛与坚实的臂膀、想到他们之间每一个相交的吻,如饮甘露。
窗外的飞雀不知几时从雪里扑腾出来,义无反顾地扭头扎进虚空的天,彩翅之下,是另一片声色沉溺。
这两日,不知宋知书在哪里寻来一个擅弹琵琶的女子,整日家饮酒听曲儿。那缠绵乐音绕过梁与廊,从槛窗踅进一张织金软塌,吵得楚含丹脑仁儿直疼。
她支着胭红的指尖缓缓柔着太阳穴,可里头仍是绕不尽一阙《声声慢》,伴随这哀怨的唱词,还有宋知濯长长一段冷言冷语,时刻催她下泪。
她已经流过太多眼泪了,在每个肉身沉迷的夜晚,灵魂都在清醒的哭泣。这两日,更是无时无刻的不在哭泣,望着天、雪、花间、屋檐,每一堵墙都曾是她用回忆堆砌起来沉溺在此的城——她少女时期一片片如翚羽斑斓的回忆。而现下,它们被她的眼泪冲刷过一遍一遍,直到露出里头溃烂的尘砾。
“夜合,夜合!”
她撤了手,往案上连嗑几下冰玉翠镯,直到嗑来夜合,“这女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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