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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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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头,青莲斜睐一眼,她便立时讨巧地笑一笑,后头半帘被锦缎裹好的头发被颠到胸前,“我说笑呢,姐姐别生气。我瞧着,我们该去找个活计做才是。”

“能做什么活计呢?说到底,你我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就算是商贾门户上,也不要两个女人去跑堂啊,总不能又卖身进哪户人家去伺候吧?”

“呵呵……,”明珠莞尔一笑,两只清明的眼又荡起水波,“姐姐自小在府里富贵日子过惯了,还不晓得怎么生计呢。姐姐手上可不就是手艺?不拘哪户人家,去接一些绣活来做,也能赚得到几个钱。我麽,不会这些针线上的功夫,却有一身力气,我去街上找找哪里有使得上力的活计便是。”

二人对目思一瞬,只得姑且一试。又听闻“咄咄”几声扣门,明珠牵裙过去,透过一条粗门缝瞧一眼,原来是张大娘,这才放心拔了门栓放人进来。

那张大娘一手端一只海碗,各盛了几个白面馒头与炒好的芥菜梗,直踅到石案上搁下,“你们倒是心细,还晓得关了院门,这才是对的,两个姑娘家,成日敞门开户的,就算不被贼人惦记去,名声也不大好听。”

言此,她自坐下,指了两只碗挥一条细棉绢子殷勤地唤二人吃,“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街坊邻居的,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倒不要同我客气,想来我与你们去世的父母一般年纪,就也拿我当个家里的长辈,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找我、烦难事儿也只管同我说说,我好歹这样的年级,比你们能拿个主意不是?”

推脱不过,二人互看一眼,一人拿一个馒头吃起来。吃到一半,明珠又猛地捉裙起身,朝张大娘憨态且羞赧地一笑,“你瞧我们连个礼也不讲,大娘进来这一会儿了,连杯茶也未倒,大娘先坐,我去烹盏茶,就来!”

眼见她旋裙带风地快步去了西面几片破瓦搭的厨房,正是称了张大娘的心。她将枯红的脸笑一笑,故作闲谈地对向青莲,“你们姐妹二人生得如花似玉的相貌,身边又没个父母亲人,日子过得可知艰难呐!……我看,倒要趁着上好的年纪,捡个可靠的人家是正经,不然就靠你两个盈盈弱弱的姑娘,如何撑得起这个家?”

倾筐倒箧一席话,总算叫青莲琢磨出点意思,忙摆起湖绿的一片衣袖,“大娘原说得极是,可家中父母才过身没多久,我们姐妹孝期还未满呢,哪里就能想着嫁人的事儿。”

“哟,这孝期不孝期的哪有过日子要紧呐?”张大娘将双手叠在膝上,谆谆引导,“父母在天上,瞧见你姐妹过得艰难,也不会同你们计较这些!你是姐姐,更要挑起这个担子,也要为你妹子多打算打算才是,即便你吃得苦,难道就不心疼她?”至此,她诚然地笑一笑,“你们年轻人说话儿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那儿子往你们这里来了这几趟,你也是将他瞧在眼里的,觉着他为人可怎么样?”

青莲只当她是来为自己说亲,倒磨不开情面,只将下颌点点,话儿尽量说得圆满,“大娘的儿子自然是好的,又是读书人,帮我们姐妹良多,我们感激不尽。可婚姻之事,自个儿可不好说什么的,只等我们寻得个亲人,再说这事儿不迟。”

“你们外地逃难来的,在京城哪里来的亲人啊?况且,你可不就明珠丫头的亲人?俗话说,长姐如母,你就是她头上的青天,自然能做得了她的主!只要你点头,别人还能有什么闲言碎语不成?”

玄机骤现,青莲登时又羞又恼,眼中闪过她那猴一样的干瘦的儿子,将一张红脸冷下脸来,“这事儿我应不了,还请大娘见谅,只因父母在世时,已将妹妹许给了京中一户人家,不过是一时断了联络,还没寻见这户人家在京中哪里,只等寻见了,就要将妹妹发嫁的。”

恰逢明珠捧茶回来,二人便齐住了口。张大娘连茶也不喝,捉裙而起,握了明珠的手拍一拍,“我先回去了,你整日闲着,倒是往我家里去坐坐,不过几步路,来陪大娘我说说话儿。”

言讫错身而去,把明珠怔一瞬,回望青莲脸上倏晦倏明,便凑近了问:“张大娘说了什么?她平日里来都要坐好大半天才走,今儿怎么连茶也不喝就去了?姐姐又怎的气成这副样子?”

青莲吊眉嗔她一眼,满是气恼,“我说呢,她一日日往咱们这边儿来,又殷勤备至地叫她那儿子来帮咱们修这个补那个的,原来是要打你的主意!她方才张口,叫我立马就回绝了,我只说你在京中已许了人家,不过是还没认着门儿,你可别说漏了啊。”

黄昏里袭来一阵浓郁秋风,明珠想起张长生那双总是半藏半躲的眼,难抑着打了个冷颤。

那厢张大娘回去,张长生便拔座迎上来,急色之情状,仿佛盼了多时,“娘,可怎么说?”

“好麽!”张大娘挥开帕子两手一摊,似恼又似无奈,“我与那做姐姐的说了,谁知她说她妹子已许了人家,将我堵得个没话儿说,只好暂且回来!”

石墩子上,这张长生气又不平,一副肩更耷下几分,“娘,我就瞧她好!”

“连我也瞧她好!”张大娘泄一口气,左右一想,将半副身子抖压在那石案上,“你且耐着性子等等,既说定了人家,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家,只怕是她说话儿哄咱们的,打量着想将她妹子捡更好攀去!若再等半月也不见有人上门来,我便再去开一次口!”

“若她还是不依呢?”

她将一副半肿的身躯振一振,眼中一缕精光也随之振起,“不依……、不依?若是不依,我自有法子。”

81.恶念 绝境生恨

啸啸的风吹向辽阔的漠北, 卷起一场飞沙。一行铁骑总算到达延州,宋知濯片刻不歇地招来知州与地方官员坐定议事。

延州燥烈比京城尤甚,一行半月之久, 宋知濯的双唇业已起了不少细碎的裂纹, 似一匹风霜中的夜狼。他端在上座, 不时就要举盏抿茶润一润干涩的喉头,两眼如炬地将那孙知州望住。

只见那知州捋一把须, 一把老骨头挺得极为硬朗,眉心几道皱纹被笑容叠得愈发深重,“总算把将军盼来了, 先前就听见有旨意来说朝廷里要派位年轻新将来镇压辽人, 原来是派了小公爷前来。如今一见, 真是年轻有为,颇有国公爷之神采,实乃国公爷之幸、朝廷之幸啊!”

一番酌客谦词,宋知濯亦不大往心里去,将盏搁下, 拱手礼让, “大人太过奖了,不过是侥幸之功才得以报效朝廷。大人, 可方便将边塞细事说予我听听?我知道个虚实后, 也好与将士们商议如何应对辽人。”

“正是要说此事, 自打曹仁出了事儿, 原来的禁军就充到了穆王军中, 一应都调往寿州去了,延州边境上不过是本地监军。这里失了重兵,渐渐便有人作奸犯科, 却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又都是些号称辽国子民的人,我们地方官员只好抓一抓,说两句就放了。可这些人竟然屡教不改,地方官员找到辽营那边去交涉,他们也不过是打些哈哈。故而我多次请奏朝廷,想叫人镇压一下,以防扰我边关百姓的安危。”

几双眼真望向宋知濯,他罩一件琥珀色圆领袍,年轻俊逸的脸上一双深明的眼沉寂一瞬,声音果断而锵然,“什么辽国子民?我看尽是辽兵伪装,屡屡来犯,不过是为了试探我朝天威。”

“如何不是呢?”孙知州捋须款笑,“我们心里彼此有数,不过朝中一直未有定论,我等也只好随他们周旋,如今既然派了将军前来,自然就不能再纵容辽国此举。”

小小缄默后,宋知濯挥了衣摆,便有一名身披铠甲的年轻将士拔座抱拳,“末将在!”

“你先带一万人马换装成平民,随监军徐大人到在境内抓一些犯事的辽人,再由知州地方官员修书一封与辽军,就说一个人一万白银可赎,若是三日内没有赎金,就按我朝律法处置这些辽民。他们若来赎,就是还惧我朝天威;若不来赎,为保他国颜面,定然是要与我军开战,届时我等正好领兵讨伐!”

那何校尉领命自去,先驱一万兵马,宋知濯与一副将带兵压后,到得边镇时,已是五日后。荒原的风永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刮尽了宋知濯一身书生风度,露出□□裸一片杀机。

安营扎寨后,宋知濯先后召集各副将、校尉于营中部署。黄昏的半明的光透入营帐中,将他手上直指沙盘的剑尖反射出凛凛寒光,“诸位,辽人所擅骑射,安营在此处的有五万兵马,我军不过三万,加上监军人马,也不过四万,故而不可硬碰。且看这里……。”

众人眼随剑尖望向沙盘一处标地,“这里是一处枯林,其中有一个小湖泊,辽人向来是豪放不羁,行军人数众多,必定是要在此处歇脚饮水。许校尉,你先带几名刺客,夜潜至此,将我由京城带来的“软足散”大量投于湖内,即便他们的人不吃,马总是要喝水的。何校尉、你领两万兵马同我一齐在阵前对敌,弓箭手、盾手、弩兵在阵前主攻,他们的战马饮过此水,必定会体力不支,待杀他下他一半人马后,不必再追,且放他们去。方校尉,你领五千弓箭手,埋伏在枯林乱石内,以断辽人后路,但不要斩尽杀绝,且留他们一些兵马回去。”

各方部署后,众人散去,唯独副将梁成还在帐营内。一盏油灯正随辽阔的风四面摇曳,将灭不灭地映着宋知濯更深的眼色,“梁兄,辽军战败后,必定会整兵再来讨伐,你借机带一万人马在此处镇压,以作掩人耳目之用,我自带两万禁军直奔寿州与穆王汇合。你千万切记,不要将辽兵赶尽杀绝,要你来我往地与他们周旋,以此机拖住圣上或景王招我回京,他日事成,你再将辽兵痛击于此,我定会向新帝请旨报你的功劳。”

“大人放心,”梁成抱拳领命,神色不见战事既来的忧心,反而可见前途无限的喜悦,“大人如此看重末将,末将自然为您马首是瞻,一切都听从大人安排!”

至此,疲乏劳顿的一天就此过去,营中只余下宋知濯一人以及耳边呼啸的风。他倒在一张简单的榆木榻上,皮肤触及丝柔软锦的这一刻,他周身的杀气如枝叶轻敛,重新绽放出一抹绵长的思恋。

他在想着明珠,当严肃的杀机暂时褪尽后,或者说,是脑中明珠的娇靥巧笑驱散了这些凝重的战争与死亡,令他身陷漠北的深秋,而心中却开出了江南温柔的烟雨中——盈盈伫立的清荷。

夜灯在黄沙中寸寸残烬,相反的,是宋知濯分分点燃的叹息,他紧闭着眼,想念着他的故乡,思念那里的每一丈山川河流、青丝如瀑,以及她轻如四月春风一样的嗟叹,如歌、如诗、如曲,在每个起承转合里,他亦在那片土地沉沉浮浮。这些细节清晰得似昨夜刚发生在他眼前,他一遍遍地复习着这种熟悉的欢畅,以此来取代圆月旷野中的无尽空虚。直到过两日,雄壮的万人兵马将他包裹。

这一天,宋知濯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点兵。黄沙内是一片铠甲齐整手持弓、弩、盾、□□、短剑的勇士,风撩起他们头盔顶上的红缨,组成一片飘摇的裙。他瞩目着这一切,胸中澎湃得似见到明珠的头一天,这是每个男儿共同幻想的情人——权利。

随后像他预料的一样顺利,两军对阵,他长啸一声驱马杀入敌中,手中的长刀几如削砍落叶一样劈向敌人的背、颈、四肢,震天的铁骑之声里溅得他满身满手的鲜血,染就他一身荣耀的暗红。

与漠北的炽烈的鲜血不同,京城的杀机永远在拐弯抹角中迂进。

将晚天色里,艳红的鱼在水中争食噞喁,扑腾的尾绽出冰晶玉洁的几缕水花。亭上的阑干搭一条纤长的胳膊,拈一捧鱼食撒向池中,再度引得一群鱼打尾拍水。

斜上廊沿下坐着挽髻戴簪的慧芳,愈发的光艳动人起来。反观亭隅内的楚含丹,一片乌发像是刚洗过,披散在荏弱的背脊,未着玲佩、未描粉黛,却自有一番天资动人,蕴静生香。

这便是恼人之处了,即便她眼下陷于困境之中,却仍旧是美的,像落到鸡窝里的凤凰,仍旧高贵得不可一世!慧芳禁不住自视自身,满身锦缎珠翠装点,相貌分明可观,却仍旧觉得自个儿像插了凤毛的野鸡,浑身不对劲儿。

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在锦衣玉食间越发彰显,她将眼一横,下睨着远处的罪魁祸首,“这么瞧着,奶奶心情像是好多了,这两日竟然出了屋门在院子里坐坐,只是不知身上可有好些没,可千万留心,要是落了什么病根儿,下半辈子可怎么生养呢?”

言中状若关怀,语中却似讥似讽,楚含丹远远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心中千万的火却烧不到面上。在屋里淤着这些日,她在指缝流逝的时光里无数次点算那些幻梦的碎片,像审视自己少女的遗骸,它们都在提醒她,今日不同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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