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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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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他半晦半敬的目光,宋追惗拂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濯儿,过了今夜,你就能手握兵权,扬威天下。可你要记住,你手上除了握着权利,还握着的是几十万性命,不要让他们的生命随意折损在你手上。”

这一霎,宋知濯懂得了为何穆王对他这位父亲如此器重,宁愿摒弃多疑的天性,亦要劝降于他。他亦回以郑重一礼,以一位下臣的姿态,“儿子明白。”

话音甫落,骤然见一片焰火划破长夜。点点星辉坠落后,余一片硝烟未散。宋追惗拔座起身,一手负于身后,凝视夜空一瞬,回首过来,“景王已经得手,你带王、陈二位将军及人马赶到宫门处,与穆王汇合,将他绞杀于皇城之下。我随后带朝臣过去,拥穆王为君,天亮之前,风禾尽起、行满攻圆。”

宋知濯领命而去,踅出门外,倏然与风雪之中回首,“父亲,儿子还有一事不明,……您就从未想过,要竭尽全力相助景王吗?”

观他立在门下,背光就阴,瞧不清神色,却听见一声淡笑,“我所要助谁,都是为了功成名就,至于谁是君那倒无所谓,景王也好、穆王也罢,只要我是那个永远的重臣、他日史册之上,有我千古留名,就足矣。”

宋知濯似明未明,旋身而去,战袍萦回婉转,最终随漫长的夜,沉在一片薄曦之中。

旧王朝像一片衣摆,消散于昨夜,随太阳一同升起的,是一个欣欣蓬勃的新王朝。有人升官加爵,有人丢家丧命,几如日颠覆了月,随之亦颠覆了太多人的命运。

可对明珠来说,什么新帝登基大赏功臣、新贵夸官风光无限与她俱无牵扯。她的明天,在回复恬静后,依旧浸在鹅黄、豆绿、嫣红等各色不一的大染缸里,以及沉淀在木鱼、念珠、经文之中。

动乱之后,宋知远久不见来,这日却跨马出现在庭院大门前,手上捏一张宣纸,上头似乎所绘一女子影相,一双杏眼顾盼生辉。瞧了又瞧后,他将纸折入怀中,心事忡忡的脸色敛收,重绽一缕轻松笑意跳下马,踅入门内。

所见明珠罩一件嫩松黄的夹袄长褙,一条湖蓝素面百迭裙,面前围一片霜白布裙,早已色迹斑驳得不成样子。她正与两个活计由染缸里提出一匹二丈长的缎子,挂在高杆上。

回首见宋知远衣锦华贵的端正身影,在布裙上抹一把手,绕步过来,语中无喜无忧,“三少爷,你怎么来了?听说自打那日兵变后,这些日子街上就没太平过,不是查乱党就是抓叛军的。这样子你就安生在府里呆着吧,跑这么远来做什么?”

满院皆是红花柳绿的缎匹随风摇曳,将二人身影若隐若现。宋知远一副身躯掩在其中,半现欢喜半现忧,“我就是为这件事儿来的,近日外头乱得很,你一个姑娘家,千万别出门,也别随意与别人搭话儿。等过两日,我找一处房子,你与青莲暂时搬到那边去住。”

“怎的又要搬?”明珠颦眉所思,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扬着脸将他凝住,“我与姐姐在这里倒是蛮好,这里已靠南郊,又没那么多兵马横行,原本清清静静的。现在又要叫我搬到哪里去啊?”

依宋知远所想,搬到哪里去倒不要紧,要紧的是眼下大哥趁着搜寻叛军余党,画了她的肖像,正派人四处查找,故而他一心只想将人藏起来。至于要藏到何处,他一时也没个头绪,好像天涯海角都不安全,她总能叫大哥刨土拨灰地翻找出来。

一筹莫展之际,骤然由脑中蹦出“金源寺”三字。对!大哥一定想不到,她还会回金源寺去!于是笑容在他脸上满满溢出,“过几日初八,不是如来佛祖的成道日?你必定是要敬上供奉的,我替你在金源寺定了一间禅房,你大可到佛祖面前去诚心祝祷。你放心去,我派人找方丈师太打过招呼,那些姑子不敢拿你怎么样。”

“哎呀、”裙摆一颠,明珠小小跺一下绣鞋,悔悟忏言,“罪过罪过,我怎么把这事儿都给忘了!亏得你提醒我,多谢你想得周到!我明日就去收拾行礼,叫姐姐与我一道去。……三少爷,要是不麻烦,还请你借马车送我们上去。”

彩缎金飞的院中,一朵泛黄的腊梅开在她的鬓边,动一片晴光。他怎么会觉得麻烦呢?他只觉熨帖在怀中的一副画像徐徐发烫,似乎正在走进他一颗旷野无垠的心。

90.赐婚 没错,宋知濯会二婚。

日薄云霄, 风雪不止,京城的叛乱随着新帝登基很快被镇压下去,随之起伏的, 是宋知濯夸官加爵, 成了开朝以来, 最年的殿前司大将军。

而宋追惗踅直绕转,在兵变那夜带领朝臣拥穆王为帝, 一身经国之才颇得新帝赏识,与童大人并称“二相”,共同辅佐新帝治理天下。

如此种种, 宋家在朝中更加举足轻重, 国公府在京城一时门庭若市, 众多官爵早前就听闻宋知濯与那位山野奶奶和离后,婚事还尚未着落,便起了心思。

这日,不知谁家的车马停在宋府庄严的正门口,两则各悬一绢丝筒形灯, 上头正楷所描“朱”字。几名侍婢打帘子, 托手请出一位身姿迤然的贵妇。大毛的披风,蜀锦的衣裙, 乍眼一瞧, 高鬘松髻, 风华典雅, 可细瞧去, 眼角的无法被脂粉填平,颊腮似枝稍的雪,消融欲坠。

人方站定, 已瞧见宋追惗带着管家迎出府来,身着常服,两片玄色团纹的袖口合拢,深作一揖,“臣参见朝瑰公主,公主屈尊降贵到得筚户,臣却怠慢至此,望公主恕罪。”

妇人原是当朝公主,新帝之妹,怪道气度高贵,举止不凡。所见他站在阶下,玄衣淡袍,头束高髻,腰佩锦带,年轻得就像从前每一次见到他一样。她障袂一笑,眼里飘着丝丝柳带,“大人太客气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原是受哥哥所托,为你家大公子的事儿前来,大雪地里,大人只顾着礼节,难道就让我在这里站着不成?”

嬉笑取乐中,宋追惗抬袖将她引入府中,一路踅绕,直到正厅,满室里站了各家侍婢,独他二人在一扇棂心圆窗下对案而坐。两只玉白官窑茶盏盛在托上,宋追惗抬袖一让,请她用茶,“公主殿下见谅,自我夫人没了,家中没有当家主母,只得我来迎客了。”

夕露朝瑰,风韵一笑,“大人太客气了,你没了夫人,我何尝不也是没了丈夫?说起来,咱们两个倒也是同命相连。嗳,我记得咱们老早就相识的,自打我嫁了人,倒是见得少了。先前你夫人葬礼,我只设了路祭聊表心意,你可别要见怪呀。我原是想亲自登门来看看你的,啧……,又怕有人说什么闲话儿。”

厅内有一鸡行白玉宝鸭、兽耳鎏金铜通膨,熏了满室暖香,连她的笑都显得怡情荡漾。传到宋追惗耳里,却骤然使他发窘难堪,面上不显,只将话锋转过,“公主深居简出,一向不大与人往来,若要为我夫人跑一趟,臣万万受之不起。敢问公主,圣上是要公主来寒舍传什么话儿?”

见他不接招,朝瑰亦有些发讪,掩帕缓一缓神色,又扭脸将他一张丰神俊朗的年轻面庞眱住,“这话儿原该是等皇后娘娘到京后她来说的,可瞧你家近日门槛儿都快被来说亲的人踏破了,哥哥便叫我先来说一声儿。哥哥的意思是,小宋将军今年已二十有一了,立了业自然该成家的,便想着将他与童大人之独女结一个秦晋只好。待那丫头随娘娘一齐回京后,就要当着满朝给他俩赐婚,叫我先来给你这位做父亲的说一声儿,你可别把你儿子的婚事随意就指给了哪些小门户的女儿啦。”

阗风过堂,撩起宋追惗一番思绪。近日却有许多人家想来攀亲,这儿女婚事,从前都是张碧朱在打理,骤然将这些杂事儿落到他头上,他亦没个头绪。

观他缄默不语,朝瑰拈怕拂鬓,形容妖娆,莺笑燕语,“宋大人,你是做父亲的,不能纵着儿子们的性子胡来,婚姻大事儿,哪能随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呢?哥哥也听说他前面有个妻子,于他有恩,他呢,又于社稷有大功,哥哥便格外开恩,意思是将那位姑娘也抬进府里来,随他怎样宠,只要不失了体统叫人传闲话儿就好,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叫人传他来,我再跟他说说,功成圆满麽,我好去宫里复命的!”

广门外,积雪成绢,叠廊成诗,宋追惗想起从前所签的那封和离书,字成空盟,句如云海,“情”字只若炉中飘忽不定的一缕青烟,谁都不是例外。他侧目过来,对着面前这位玫瑰一样华丽的女人拱手行礼,“犬子今日不在家,公主将话儿带到,只管回去复命即可,待犬子回家,臣会好好儿跟他说一说,犬子虽然年轻,却也算通明事理,必定会应承的。”

“他能懂事最好了。”朝瑰笑一笑,一双定在他脸上的眼下垂半寸,忸怩地拈了帕子在腮边蘸一蘸,“宋大人,你瞧瞧你,哥哥登基才不过半月,你又要忙朝中大事儿,回家气儿也喘不了一口,又要为了孩子们的事儿四面应酬。要我说啊,这府里也该有位当家主母才是,不为别的,单说应酬那些女眷,你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不是?”

难捱的片刻寂静后,宋追惗望她一眼,倏尔一笑,“有劳公主替臣操心了,我一把老骨头,倒别把哪家的小姐耽搁在这里。再者,拙荆最是小性子,倒别惹她在底下不得安生。”

那朝瑰讪笑几声,只得领着侍婢拂裙而去。送客后,宋追惗兀自踅回府中,且行且看,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人间无碧绿,天上无朱色。待行至院中,一双眼业已被雪光晃得有些昏花不定,恍见白瓦霜墙下,张碧朱发鬓亸松地站在廊外曲径边上,一尺深的雪没了她的裙尾,她只伫立无言,涔涔泪眼。

泪似飞花,片片消融在他的发顶、肩头,蜇得他貂毛狐裘裹住的身躯顿觉凄寒。他深提一气,步韵苍凉地走过她身边,入了廊下,方得喘息,长泄一气,撩帘入内,吩咐丫鬟,“去濯儿那里传话,叫他回来了到我这里来一趟。”

丫鬟福身旋裙,打帘出去,霜檐寒廊下,皑皑白雪间,哪里有什么张碧朱?唯有一片天地孤清。

雪似一副水墨的留白,满是遗憾之美。而宋知濯所求的,却是俗气的圆满。一连半月,下了朝,他便拿了明珠的肖像亲自四处寻访,又四处皆不见,失望一寸寸积攒成锥冰,悬在他心上摇摇欲坠,只待哪天扎下来,将他戳一个千疮百孔。

从天光到天黑,一条街走过一条街,所寻无果。明安跨马追了几步,并在他身边瞥他脸色,语中小心翼翼,“少爷,咱们已经找了半个月了,官兵也一直在找。您说那夜见过奶奶,可那天这样乱,奶奶会不会已经……。”

尾字未落,已被他一个狠厉的眼神截断,“胡说什么?”

月钩高悬,照着他一身衣锦风华,马蹄一顿一顿地将他的心事颠簸成诗,“你们奶奶,最是百折不摧,什么事儿都难不到她。”他顿一下,放缓了语调,愁闷有加,“我倒不是担心她,我是想她。”

明安频频侧眼,似乎不大懂,只得拉着缰绳讨好地笑一笑,“少爷说得是,奶奶福气绵长,指不定现在正在哪里吃香的喝辣的呢。可是少爷,这都一天了,您还没吃一口饭呢,眼下天都黑了,咱们就先回去吧,明儿再找也不迟啊。”

万般无奈,只好打道回府,甫进院儿,就听绮帐说老爷要见,他便换了衣裳直过那面去。

四壁长灯照了满室,宋追惗正在案上秉笔批阅公文,听见他请安,抬眉将笔搁下,指他入座,“人找着了吗?”

下首语气闪过一些失落,“还没有。”稍刻,他又端正起来,掣一下衣襟,“不过人在京城,少不得再四处打听打听,总能找见。”

风扑过一排支摘牗,颤起“沙沙”的响动,惯得些许入室,有些泛凉。宋追惗亦理一理衣襟,两手扶在案上,“你在寿州的时候,是不是见过童大人的千金?好像是叫童釉瞳的。”

莫名一句话儿将宋知濯不好的预感扇起,脑内回旋片刻,警惕应答,“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说过几句话儿。父亲,是童大人说了什么?”

“童大人要说的早就说过了,”宋追惗徐徐一笑,靠向椅背,“先帝在时,童大人就同我提起过,想将他家女儿嫁给你为妻,当时家中已有你那丫头,我便糊弄推辞过去了。今儿朝瑰公主来,传圣上的话儿,就是说的这事儿。圣上有意,只等不日童家小姐与皇后娘娘一同回京,就要给你赐婚。”

宋知濯心头一跳,险些就要拔座起来,“父亲应下了?”

上首,宋追惗不疾不徐地笑开,“我替你应下了,天子赐婚,童大人又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咱们两家联姻,我看这门婚事倒是可行。”

只见宋知濯眉心叠嶂如山峦,苦不堪言,“父亲,我这些日一直在外访查,只等找回明珠,就要将她重新迎进门来,我实在不能娶童家小姐!……明日下朝,我去求见圣上,求他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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