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丝柔的温暾照见他挪过来的笑脸,小心爬起来,横臂将她揽入怀,手掌轻抚着她背上的一片青丝,“犯了点儿小错,挨了圣上几棍子,就是你生辰那天,我想着没得给你添伤心,就没回。你瞧,我猜得没错不是,你见了必定是要哭的,好了好了,都快好全了,没事儿了啊,不哭了,真没事儿,我方才是装了样子哄你的,一点儿都不疼……。”
她仍旧是哭,也不敢去碰他的背,由怀中撑起来,横着手背将涕泗一抹,趿着绣鞋就下了床,不时几个丫鬟风卷宝裙地跟进来,端来一堆药罐儿棉布的将宋知濯好一顿缠裹,再换上一身朝服。
明珠围着台屏打转,顶着一双髹红的泪眼狐疑地将他睇住,“我怎么瞧着,你那背上还有些旧伤,几时落下的,我头先怎么没发现?”
“噢,”宋知濯转过身,将官帽罩上,捧着她的下巴印上一吻,“没什么,就是操练时不留心伤着的。我去了,若是卯时还没回来,你就自个儿吃晚饭啊。”
秋风无度,卷带走他的背影,明珠立于长亭下,站在落红樱魂之间,目送他一片衣摆萦门而去,面上仍滞留着些许明媚的笑意。
113.夜离 长夜奔忙
二丈长的髹黑榆木长案后头, 宋知濯半寐着眼,手中把玩着一个玉佛手,通身满翠, 骨节明朗。案下一丈远处, 跪着的一须髯三寸的中年男子, 其人平背伏地,两袖铺于细墁青砖上, 看似镇静自若,实则袖中的手已有些微发颤。
午后的阳光由四面八方的槛窗踅入厅堂,照着宋知濯身后高悬的“勇长”二字, 其下角印着朱红篆体一“穆”字, 罩着他一个几分斜倚的身姿。
静默半晌, 直至一只红眉朱雀扑腾着落到窗上,“唧唧”两声儿,似才将他唤醒,笑睨着堂下所伏之人,“真是不好意思啊陶校尉, 快请起快请起, 昨儿睡得晚些,竟然打起瞌睡来, 还望陶校尉不要跟我一个年轻后生计较。”
堂下人撑膝而起, 趔趄两下, 又忙正身拱手, “将军日夜操劳、焚膏继晷, 无一不是为边陲之安定、国家之清明。陶连不过多跪一会儿,实在难当将军谦辞,不敢不敢!”
想起昨夜那“焚膏继晷”, 宋知濯不住一笑,挥了红袖指他入座,“我听执帚说起,前不久尊夫人送了她一个药方并一个药引子,说是能治妇人不孕之症,执帚还说,要我见了大人替她一定谢过,我倒是给忙忘了。”他款步踅出案来,望一望窗外秋色,“今儿倒要好好谢谢大人,难为大人替我家里这一点子小事儿挂心。”
骤一听“执帚”,陶连只当是那童家千金,后闻始末,再听他重音咬字的“小事儿”,揣测他所指“龙画”一事,登时便战战兢兢拔站起来,“下官实不敢当,都是拙荆愚笨,听闻此事后,便一股热脑子就去惊动了夫人,望将军恕罪!”眼一转,他忙笑起来,“依下官蠢见,尊夫人福寿永长,怎会有什么不孕之症?必定是那些外人以讹传讹,胡说罢了!拙荆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道理,便轻信了此等谣言,下官业已训诫过她,望将军宽恕!”
一席话儿说得浮汗霪雨,正要抬袖横揩一把,却见宋知濯旋过身来,便忙将手撇下。
也就眨一眨眼,宋知濯已敛去了不少寒光,吭着嗓子一笑,“嗳,夫人也是好意,我又何尝说了什么?不过是多谢大人费心而已,倒不要训斥她。”
他蹒到案前,摸了一个灰封的帖子递上去,“大人如此替我劳心,我自然也该心系大人。大人瞧瞧,近日熙州边境有西夏兵挑衅,我朝天威不容侵犯,我便向圣上请旨,要大人领兵十万去平定边陲,圣上业已批准。陶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立功的好机会,你若得胜,你所求都虞侯之位,我自然就能名正言顺给你,也不叫他人议论,你看如何啊?”
那陶连平日里只做操练,并未有过实战,大喜之余,难免心惊,“将军赐我此机,下官感激不过,只是下官……,下官、下官怕出兵不力,引圣上震怒,不说下官不力,反倒还牵连将军。”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宋知濯缓缓点着头,跺步入案,“陶大人能知自身,可见其明。你放心,这事儿我已有安排,黄明苑与付颂会随你一同赴熙州,他们有作战经验,既能辅你,亦你成你。可,他二人到底年轻,性子难免张扬些,望大人在边关好身管束,别惹出什么大乱子才好。”
闻听一番,陶连喜不自胜地撩了衣摆跪伏在地,“下官谢将军提携!”
日暾渐落,这一间敞厅来往不绝。陶连才去,后黄明苑便手持一贴入内,呈与宋知濯,“这是此次所赴熙州将士名单,请将军查验。”
宋知濯的笑脸带着一分轻松,就近指一张折背椅令他入座,“说了多少回,你我二人不必老是‘将军下官’的,你我是并肩而战的兄弟,我不过是侥幸才略居高位。”
他翻开手上的帖子,静看一瞬,就势提笔署名,递回予他,“此次与西夏交兵,万不要伤了边关百姓,再有兵胜后,将熙州可开垦的荒地组织地方官员丈量出来,上报朝堂。哦,这是国公爷的意思,要开荒引渠,增加农田,那些地方官所报田亩一堆虚帐,就等着朝廷拨款,可朝廷也没有多少富余,反叫他们贪了去。国公爷信不过,想叫你们趁此次出兵,统筹个准确的数量出来,朝廷好拨款的。”
“将军就这么笃定我们会赢?反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明苑兄不必自谦,”宋知濯将笔挂至黑檀架,几支笔速速碰撞起来,将他的笑脸来回扫量,“若无胜算,我也不叫陶连那匹夫跟着去了,没得叫他耽误了军情。”
黄明苑正端起茶盏,闻言又搁下,“陶连这个小人,才匿名弹劾了将军,怎么将军还要让他领这个功?”
“呵,我就知道你与付颂憋着想问这个呢。叫他做主帅,正是因为他贪功,一门心思就想着往上爬。他年长你二人不少,偏你二人官位又高于他,军权亦大过他,他又一向瞧不惯咱们这些年轻的将官,心里憋着不少气。如今好容易能压你二人一头,少不得妄自尊大,若你二人引他急功近利、险铸大祸,再力挽狂澜,定下大局,待他回京,少不得要被圣上问罪。”
“那他身后之人……?”
“先搁着吧,哼,少不得还是我那位老岳丈之功。”他靠向身后拓祥云的扶手椅,带着一丝困倦与疲惫,“如今童立行虽被降职贬官,却还是一品太傅,又成了太子的先生,其中少不得是圣上的斡旋之意,即给朝臣百姓一个交代,又让我父亲为之赴命操劳,还能给他另找一位靠山来克制我,故而,我这位老岳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黄明苑两个肩轻轻耷下,扣紧了一份怃然,“这么说,你这统领天下兵马的殿前司指挥使也不好干啊,既要卖命,又要被人猜忌。”
“君王枕畔,哪能容他人酣睡?圣上既要用我,也不得不疑我,很多事就是这样复杂,我们做臣下的,永远都要在这两端寻一个平衡。”
一叹即雨,兵将繁杂的庭院摇摆起秋雨如霜,疏密还稀,点点坠落下半月光景。
恍有一阵秋风,刮得一座院残粉满地,长廊叠榭,永不缺颜色,开着各色秋菊、金茶、牵牛、合欢、木芙蓉,高低错落,参差有致,飞花迷雨,淅淅沥沥似坠落人世的一场锦绣繁华。
岔道上,纷呈行过桃李芬芳的少女们,手上提着繁类食盒,鸟笼的、八角的、象牙的,摸一摸盒壁,幸而尚且温热,再各自奔忙。“扑啦”几声,廊下的几面黄绸伞随花凋敝。搁伞的功夫,一人不住怨天,“这都一茬接一茬的连下了大半月的雨了,老天就跟被谁捅漏了似的!”
“头先一个夏天热成那个样子,一季也没下过两场雨,合该是憋到秋天来下了。”
“且先别抱怨,下这么久的雨,没入冬呢也跟入了冬似的冷,今年冬天还不知怎么个冷法呢,那时才有你抱怨的。”
各人跺跺绣鞋上的泥水,细细回望一眼万里缥缈的雨帘,带着满腹牢骚撅了嘴提着食盒踅入门内。
将饭摆好,侍双踱步到榻前,瞧见象鼻耳的炭盆上头,明珠正与针线做战,霜白绢子上的“平安”二字绣得东倒西歪,倒像是爬过了几条金虫。侍双障袂一笑,灰扑扑的天色中就开出一朵金线莲,点缀了满室的潮暗。
她哈下腰低语,嗓音揉进半月的润色,“奶奶快用饭吧,天气冷可经不住搁。”
明珠鬓上的金茶一仰起,即见侍双憋不住的笑意,登时两个肩一耷,泄一缕气,“你是不是笑我绣得不好?我也晓得我绣得不好啊,就是学不会嘛,明明瞅着那地方下的针,线一拉出来,又是这副鬼样子!”
案侧伫立一个一尺高的鎏金莲台镂空铜炉,里头已换上瑞金脑,散着恬静怡然的香气。窗外微雨,蕴凉生寒。“啪啪”坠出水花,像细密的鼓点与编钟,击打出天地之悠悠,人世之永恒。哒哒就趴在廊沿上,厚重的皮毛倒是不惧冷,听见有人说话儿,就将一只耳朵竖起,很快又耷拉下去,慵沉沉的永远睡不醒的模样。
一种浄泚的祥宁萦绕在堂,使得侍双绽放出一更加绚烂的笑颜,“奶奶学不会就不要学了呀,做什么跟自个儿较劲?这家里,还没有人用这些来诟病奶奶。”
另一侧,青莲牵裙迤然落到饭桌上,回首见明珠亦捉裙过来,先替她盛一碗奶房玉蕊羹,“还不是昨儿那周晚棠遣人送来个亲手打的玉穗子,她眼见了,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才又拈起针线来。你说的这话儿不错,她可不就是跟自己较劲儿呢?要我说,各人有各人的好处,她周晚棠针线好、玉穗子打得也好,怎么也不见爷戴呢?”
明珠俏皮吐一截粉舌,回首叫身侧侍双侍婵二人,“你们也坐下一道吃吧,横竖宋知濯不回来,我和姐姐两个也吃不下,大家坐在一处吃也香些。”
如此,四女围坐,嬉笑言谈间远见明丰撑伞而来,手中也提着个食盒,进来便行礼,“奶奶正吃着呢,爷在水天楼摆席请了几位即要出征熙州的将军,要晚些回,叫奶奶先睡。水天楼新出了个水晶粉皮儿的角子,是新鲜大虾仁儿做的馅儿,也是普通,只是这皮儿跟酥烙似的爽滑,爷叫带回来给奶奶尝尝。”
说话儿端出个碟子,果然见粉嫩剔透的十来个角子,明珠喜滋滋咬一个,眉眼就似月牙弯起。又捡一个八角勾枝连纹大瓷碗,将各色菜品盛出一些,并一双象牙箸端给明丰,“你在外头跟着,又赶回来给我送东西,想必还没吃饭,你就在那榻上将就吃些吧。”
推辞不过,明丰只好连谢了端碗到榻上去。明珠一厢与丫鬟吃饭,一厢与他闲问,“他在水天楼摆席,自然少不得为将军们叫局子,你可有见到沁心姐姐啊?”
“见到了,”明安停了碗回话,“还是小付将军下的帖子请来的。沁心姑娘还问奶奶好,说是十二月初八是她生辰,要在外头宴请奶奶吃席。”
“那好,还该我请她才是,回头你替我送个帖子给她,我也去替她摆个台面。”
青莲一听,落下筷子横嗔一眼,“要死了,你一个女人家替她摆什么台?传出去不得被人笑话儿死啊!”
“那有什么啦?”明珠眼皮一翻,俏生生地挺直腰,“我借了宋知濯的名儿去替她摆嘛,下帖子给妈妈也暑宋知濯的名字,还怕什么?况且我名声还好啊?外头那些人不过是想着巴结宋知濯才成天把我吹上了天,我心里有数,背地里不知把我在明雅坊做工那段日子编排出了多少艳情故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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