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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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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还有一事要禀报,”孙主事拱拱手,锁起眉心,“听说二少爷前两日发了好大的火儿,将二奶奶圈禁了起来,又连着两日没去衙门里头,天天没日没夜饮酒作乐。”

宋追惗酱紫的圆领袍被晒一半剔透一半晦涩,叹出同样晦涩的一口气,“无非就是小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小事儿。自从他母亲去了,他便愈发耽溺于酒檀声色之中,我哪里有时间管他呢?孙主事,你也有儿子,倒要教教我怎么教导儿子。……我本以为他做了官儿,人就稳重懂事一些,不想却还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嗳,老爷可不要这样说,”孙主事且叹且笑,慢摇着头,“天底下哪里还有老爷这样会教导儿子的?一个镇国大将军、一个新科状元郎,三少爷纵然不济些,也是真凭实学考出来的官儿,瞧瞧满朝文武,攀关系的攀关系,请荫官儿的请荫官儿,哪个能有咱们家少爷们出息?”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慢将手摇一摇,略微佝偻的双肩一霎便显得苍老,下沉的天色罩住与他年轻的面庞格格不入的老态,夜,便一滑即来。

长风入夜,良人未归,明珠守着四壁初照的烛火,将如景芳屏、似春锦榻一一望过,闲捡起脚边一个彩线毡的拳头大的球抛出去,尔后便听见哒哒沉重的喘息,叼回球送至她脚边。一人一狗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个游戏,长夜便在抛抛撒撒中漏出去。

倏尔织金线的棉帘一动,侍婵捉裙进来,抖抖裙上粘带的雪,一壁说话儿,“我去各处打听了,说是明安同爷都还没回来呢,并不是往千凤居那边去了,奶奶只管放心。”

好消息融化了明珠郁郁寡欢的脸,眉梢唇锋俱软出一个笑来,说出的话儿却仍旧是硬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可没叫你去打听啊。”

“是是是,”侍婵就势搬出一个小炉,往盆里夹出几枚碳添上,提了一只银壶墩上,“是我自个儿非要去的,奶奶活菩萨,心胸宽大,我们却是小肚鸡肠,就容不得那起小人得意!”

笑谈中,明珠仿佛听见玉沙作响,在遥远的驰道上,她的心开始如春水荡漾,却猛然又止。

白雪纷呈的驰道,果然映下宋知濯铿锵的脚印,明安秉灯引路,刚过了二门,才要交出灯笼,却远见黑暗中扑出一人,“爷快去瞧瞧吧,玉翡姐正罚我们姑娘跪着呢!”

提灯一晃,原来是音书,急色莫辩,像是奔跑而来,嗓子里喝了不少风,干涩难明,“玉翡姐派人守在角门上哨探爷,若是爷回来了,就叫人去通报,立时便让我们姑娘起来。我偷摸着跑出来告诉爷,就是想叫爷替我们姑娘伸冤,别让她白白背着您遭罪!”

想起那柔弱的病中残躯,宋知濯眼中闪过一丝急色,夺灯而去,高扬起声音,“明安,去告诉奶奶这边有事儿,我暗些回去,叫她先睡。”

于是明珠等来的人成了明安,待他将事情陈述完,侍蝉便揭竿而起,“哪里来的贱人,就这样儿将我们爷诓骗了去!昨儿就仗着几分病气,就爷留了一晚,今儿还使这种虚招子!奶奶,咱们也去,将爷请回来,她要死就让她死在那里好了,正好给绮帐姐抵命去!”

言讫便是要动身的态势,反被明珠拦住,“别去,”她的眼神沉一沉,旋回榻上,“让她们去闹好了,正好,那个玉翡平日里惯是个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的,正好就将她罚一罚。别管她们,咱们熄了灯睡觉。”

果不其然,宋知濯赶到时,院儿里灯火通明,乱作一片。丫鬟们齐聚廊下,扫开的粗墁青砖上跪着周晚棠,一个身子要倒不倒地飘摇在风中,似一只残烬的火烛。

与她的沉静反之的是气急败坏的玉翡,一个指头直指着她嚷骂,“你要死也另挑个地儿死去,别死在我们屋门口!怎的,你还赖上了我们不成?打量你在这里跪死了,要我们奶奶偿命不成?”一抬眉,望见宋知濯秉烛而来,急得想跳脚,又暗捺着福身,“……爷回来了?”

“怎么回事儿?大晚上的不好好歇着,在这里闹什么?”宋知濯冷目一睃,就见周晚棠一个身子偏晃不止,半寐的眼抬也抬不起来。他便朝人群中硬声吩咐,“还不快将人搀回去?烧一点温水用帕子捂一捂。”

119.夜变 童釉瞳的春天

廊下悬着一排霜白绢丝灯, 风拂灯晃,撞出个兵荒马乱。丫鬟们去了一些,留下大部分都是童釉瞳的人, 各人均如临大敌, 埋下头, 眼皮一耷一耷地暗窥宋知濯的神色。

宋知濯慢睃一眼,蹒步踅坐在榻上, 见童釉瞳由卧房奔来,拈着帕子在他面前站定,几个指头绞着那帕子, 芜杂的一筐话倒不知线头该从何处牵起。

又急又躁之下, 玉翡牵裙伏跪下去, “爷要怪就怪我,这事儿同我们小姐没干系。”抬眉一瞧,宋知濯正冷睨着她,她便咬咬牙,望向榻侧白瓷剔花瓶, “我们小姐从家回来, 老爷给了两块儿红玛瑙,小姐请了师傅来, 说是做些头面首饰, 叫我拿了几个坠珥样子去给选。我拿过去, 谁知人家却不领情, 转背就将那样子丢了, 我瞧见不过说她几句,她便赌气在院儿里头跪着,让起也不起, 哼,不知是做给谁看!”

烛火将她高耸的颧骨照得又亮又黄,凹下的腮不知是为谁呕心沥血。童釉瞳将二人看看,急色中泛起了泪花,“知濯哥哥,这事儿是怪我,玉翡姐也是为了护我,求你不要罚她。是我想得不周到,我得了好东西,就、就只顾着炫耀,没想到这会伤着周姐姐心。回头我会去给周姐姐赔个不是,求你不要罚玉翡姐。”

跳跃的光点伴着莺雀叽喳的女声,将宋知濯吵得头疼,一副心肠硬着朝门外吩咐,“将玉翡拖出去打三十板子。”

门外主事领着人进来,他则错身而去,途中回首,对童釉瞳泄一口气,“你也好好儿管教管教你的奴才。”

踅入周晚棠屋里,见丫鬟争围在床前服侍她用药。她靠在双叠鸳鸯枕上,有气无力的笑一笑,“爷来了?我没什么大碍,爷不必担忧。”

见她没什么要紧,好似疲累就取代了那些怜惜,他将眼皮沉一沉,不痛不痒的关心,“既知道自己个儿的病,就不该在那里跪着,有什么事儿也等我回来再说。”

床架子晃一晃,周晚棠已拖着病躯趿着绣鞋下床福身,“是我不好,我也一时使了些性子,惹奶奶不高兴,心里悔之不及,便在那里跪着求奶奶宽恕,我是侧室,跪跪正妻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没思及自己个儿的身子,反叫爷白担心一场。”

隔着一张案,一时无言,宋知濯将手摆一摆,她便退回床上去。另有两个丫鬟上来替他解衣,烛光递嬗而灭,他疲惫的身子倒向了温柔暖帐中,浮起来一日的波诡云谲。

困厄的梦中,始终是天子睥睨众生的眼,就那样含有深意的笑望他。他将目光避开方寸,却又见赵合营怒而生威的面色,将案一拍,拔座而起,“哼,你我当初舍家赴死地帮四叔夺天下,几不曾想,他居然会怀疑到你我头上!不过几个小人之言,就引他猜忌你我。知濯,看来这世上,就没什么永世安乐……”

黄粱一梦将宋知濯惊醒,冷霜洒满轻帐,他侧脸一望,旋即掀被而起。动静将周晚棠亦惊醒过来,拽了他的手臂急问:“爷,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去?”

“哦,”烛光亮起,照见他手上忙着自扣犀比,头也不曾抬,“想起来有个急事儿,你自己睡吧。”

一瞬衣摆便掠过了帘下,随之抽走了周晚棠一些力气,她倒回床上,盯着帐顶复刻繁镂的银薰球,嗅见玫瑰香里不再甘甜,反泛起一丝苦涩,熏落了她一滴泪珠。

另一方帐中,弥散着祥宁瑞金脑,丝丝缕缕萦纡在枕畔两只比翼鸟的翅间。月光罩着明珠恬静的睡颜,随一盏烛光昏昏亮起,她的眼皮亦缓缓睁开。

伴着衣裳淅索,响起她惺忪混沌的嗓音,“你怎么回来了?哒哒,下去,让你爹上来睡。”

须臾后,宋知濯已倒在枕上,偏着脸嗅一嗅枕间,“一股子狗味儿,我说了多少次了,别让它上床!”

“狗味儿怎么了?你爱睡不睡,不睡就下去。”明珠翻一个身,掣一掣被子,转眼又要入那梦中。欻觉颈上密密麻麻地扫过一双唇,叫她酥痒不止,她徐徐翻身过来,两眼无辜地凝向他,“我月信来了。”

有什么的蠢蠢欲动被兜头浇一盆凉水,宋知濯顿觉万念俱灰,翻正了身,盯着帐顶,“早不来晚不来……,要不,你……。”

“打住,睡觉。”

“嗳。”

一线月渐成了一轮弯刀,悬在暗空,星河长寂。浓云渐遮渐散,散开之后,换成了一个浑圆的鸡蛋黄挂在天际。

晨起的哒哒格外兴奋,兜转在宋知濯红艳艳的衣摆边,不时轻吠几声,引得正由丫鬟们伺候穿戴的宋知濯抬起红纹黑靴轻踢它一脚,“去去去,蹭我一身的毛!”

明珠一个脑袋露在捣练图的台屏外,瞪他一眼,下睨向哒哒,“哒哒,快出来,你爹今儿肝火旺得很,搞不好就要揍你,你还是躲着些吧。”

“我肝火旺是因为谁?”

二三个丫鬟听见,纷纷垂眸低笑,宋知濯略微有些不自在,清了两声嗓子,踅出屏外,“吃饭吃饭,我都快饿晕头了。”

两人相执手入了外间案上,早饭业已摆好,叮当的碗筷碰响。宋知濯喝一口奶房莲子羹,慢搁下碗,“我记得,你今儿要替你沁心姐姐去做生辰,到明雅坊去终究不便,我替你安排了。我让人提前去咱们家茯苓街上的大宅子扫洗了一番,又请了戏,下了帖子请你那沁心姐姐同她一班姐妹,你不用操一点儿心。你没去过那边,一会儿叫明丰套了车带你去,多带几个丫鬟,那边虽有下人,却与你不熟,也不大了解你的喜好脾性。”

旋即明珠的象牙银箸便敲在他碗口上,“嗳嗳嗳,你什么时候这样儿心细,连沁心姐姐的生辰都记得?”

门下侍双侍婵二人互窥暗笑,偷瞄向宋知濯。只见他双手撑膝,歪着脸笑对明珠,“你瞧你说这话儿,吃这些不相干的飞醋做什么?还不是你常在我耳边念叨?甭说我,只怕连哒哒都记住了。”

坠马髻上一只细绒攒桃花儿向上扬起,展露明珠一张万里丹霞得意的小脸,“多谢你有心,还替我想着,那成吧,我就领你这个情。正好,那边宅子我还没去过呢,我晚上就歇在那里,你也独守一夜空房。嗨,你瞧我说的什么废话,你自然不会独守空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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