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的下颌硬一硬,嗓音一振,“你们是怎么侍奉主子的?竟让人病成这样儿!”
低怒将丫鬟唬得一抖,纷纷垂头,唯有音书捉裙跪下,将脸扬起,“爷,入冬后我们姑娘身子就不好,头先我去禀报爷,爷只说叫请太医来瞧,我便去请了太医……。”
“那怎么病还不见好?”听她语中似有责备之意,宋知濯更是怒从中生,冷眼睨着她。
她却不怕,将腰挺直,坚毅的眼望一望锦被中起伏的一个柔和轮廓,“张太医开了药方,别的都还罢,只其中有一味关键的药是百年红参。我去总管房里要,主事儿的说红参没有,都给颜姨娘留着去。没法子,我又腆着脸回我们府里去寻,偏也说没有,反叫姑娘姨奶奶们一顿刺儿。我们小姐就是个庶女,府里原本姊妹就多,就有,谁又能想着给她呢?”
梗咽一瞬,又含笑挂泪地往下倒苦,“老爷不过将她丢到这里来与爷攀个亲,面子上好风光一些,谁会真正顾她死活啊?爷倒是不曾亏待我们一分,可这府里,谁不是长着两个势利眼?就那点月例银子,家中又是这个姐妹过生辰,那位太太办大寿,送礼都送不过来。偏大奶奶名门千金,连手底下的丫鬟都高人一等,但凡我们姑娘有一点儿半点儿的不周到,便有的是小鞋等着我们穿。我倒是想出去满城的给姑娘买那红参,可哪里来的银子呢?”
“那怎么不早来报我?!”
“我去报了呀,”音书泪痕纵错的脸上迸出一个惨烈的笑容,“第一回去,爷说忙得很,叫请太医;第二回去,爷不在家,在外头忙公务,我等到天黑,爷还是没回来;第三回去,爷正同颜姨娘吃早饭,叫我候着,我候了一会儿,爷没搭理我,直就上朝去了;第四回去,爷在同颜姨娘猜枚子2玩儿,嫌我打扰,叫人将我赶了出去……。”
宋知濯的心渐渐被淹没在这倾筐倒箧的一堆话儿里。在里头,他仿佛听到的是另一个自己,倒在同样一张笏满床上,被忽视、被欺辱、对于触手可及的生死与眼睑一寸的富贵无能为力,他曾将仅存的希望寄于父亲,那个曾经他的一片天,可宋追惗冷漠的步伐踏碎了它。他知道这种绝望,刻骨地感同身受……。
他的眼睛转向了床上那张香消玉残的美丽容颜,也曾是四月的碎樱,对生活、对自己充满过期待。可他却如他的父亲一样,以冷漠杀死了这种期待。
耳廓里仍响着音书的哭音,像一面碎镜锋利的残刃,横复拉着他的惭愧之心,“往后,我还要去,可姑娘不许我去,说爷忙,就甭给爷添麻烦了。没有药,病就是一日一日的拖到现在,这些时,不过是喝一点银耳粥,一颗整米都吃不下。要不是姑娘实在病得急了,我也不会去给爷添麻烦!”
高扬起的音调长坠下去,即坠出了宋知濯低锵的断绝,“传我的话儿,将总管房里一干人各大二十板子,现有的红参都拿到这里来。”
于是,几个丫鬟互窥一眼,各自飞舄而去,满室里,玫瑰香洋溢着一点甜丝丝的幻想。再过三刻,周晚棠无力地撑开眼,迎接她的苦尽甘来。
霞影纱帐一鼓一胀,半露她无力的笑,美睫屡次沉沉浮浮,到底似叹似怃地开口,“夫君吃过早饭没有?大清早的就把你惊动过来,也是丫鬟们大惊小怪,又没多大点儿事,我这是老毛病了,年年入冬都要犯一回,不必挂心。”
室内只他二人,一个对眼,便是一声叹息,“是我不好,晚棠,”他叫起她的名字,似千斤重的一片落叶悬在唇舌间,“我忽视了你,才让你病成这副样子,以后,你要什么就只管去找我。”
俄延一霎,她的笑与泪一齐淌出来,风露中的蔷薇,簌簌萋萋,“夫君,我不要什么……,”顿一顿,她撑着手肘坐正,直视他的眼睛,“你给我的已经很多了,自打嫁过来,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绮罗绉锦,比我原先在家时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没什么再要的。我知道夫君同明珠做了近四年的夫妻,与她共甘共苦一齐走到如今,夫君是重情重义之人,心里装着她,便时时都想同她在一起,我都明白。我自然也明白,你不是故意忽视我,你对我已经很好了,我不能不知足。”
巧词微妙地萦绊在帐中,眼泪适时点缀。这一切令宋知濯的一副硬心肠软下来几分,手指触上她的颊腮,揩去了为他所流的千万条的汪洋。
于是这个炭暖风香的下午,他就守在这里,用一缕男人特有的气息驱散着她人生里数不清的病与苦。
天色将倾,夹着梅香的风吹来了侍双,款步行入房中请安,“爷,奶奶问您回不回去用晚饭?”
彼时宋知濯手里正捧着一本《尉缭子》,正读到“凡将理官也,万物之主也,不私于一人。夫能无私于一人,故万物至而制之,万物至而命之。”
闻言,他旋身窥一眼账内,将书摇一摇,“你去跟奶奶说一声儿,让她独用,我就在这边儿用过。”侍双同往帐内窥一霎,福身自去,又听见他叹一声,“算了,我自个儿回去说。”
一行兜转回去,即见明珠披着孔雀毛毡的斗篷,正在廊下与侍鹃翻红绳儿,听见玉沙响,便将头抬起,远远便朝他问,“你去这一下午,是不是周晚棠的病不大好?”
他慢跺过来,摇着头,“不怎么好,瘦得脱了形。”将她牵至屋内,紧握起她的手,“我不在屋里吃晚饭了,去同她一块吃。小尼姑,……这是我欠她们,我希望你能明白。”
顿一瞬,明珠红扑扑的脸腮扬起笑来,“也用不着还要回来一趟,就告诉侍双就成了,雪地里走着好玩儿啊?得了,我也知道了,你去吧,要是晚上不回来,就叫人来说一声儿,我也就不等你了。”
他窥着她的笑,自己也缓缓一笑,蹒入雪中。明珠望着她的背影远去,一霎的失落后,旋至榻上,挑一下柳眉,“侍双,你到那边去,见周晚棠真的病了?”
“瞧着不像假,”侍双落到榻侧,拍一拍裙摆上的雪花,“蓬头垢面的,也没妆黛,人也瘦了许多。我在外头同她的丫鬟攀谈了几句,听说是自打秋里她亲娘病逝后,就一直身子不大好,拖拖拉拉到如今一病不起,病恹恹的倒不像是装的。”
“那成吧,大概是我多心。摆晚饭,我饿了,叫青莲姐姐一道来吃,你们也跟着一齐吃吧,大家一块儿热闹些。”
残阳映雪,天色沉寂,小炉上墩着一只八角银壶,未雕未镂,只有些凹凸起伏的纹理,犹似曲折不尽的人生路。槛窗外雪皑皑天暮中,桂枝推送暗香。
玫瑰倚上落下明珠藤兰紫的百迭裙,与乌蛮髻上对簪的桃红碧玺珠遥相呼应,呼之欲出的春暖花色。她压着腰,一个胳膊肘撑在膝上托着腮,另一个手打着蒲扇,闻听着壶内微响。她望向空荡荡的账内,仿佛望见许多年前、在自己没来之前,宋知濯就孤寂的躺在那里,他是如何熬过那些绝望的日子?
茗瀹烹香,屋内又添了淡淡的茶清味儿,萦纡过台屏妆案、髹器锦瓶,满当当的一室,却空唠唠的孤单。不时便添了新动静,明珠侧耳去听,婉转入内,是侍鹃的声音,“你有什么话儿跟我说好了,我们奶奶歇下了。”
“我是替爷给姨娘传话儿,你是姨娘啊?只怕你想做,还没人看得上呢。”
听见春莺的声音,明珠握扇旋踵而出,拨开了身前的侍鹃,“春莺,进来吧,外头站着怪冷的。”
二人前后而入,明珠才落到榻上,便听春莺得意的笑声,“爷说夜里要在我们屋里歇下,叫来告诉姨娘一声儿。”
“哦,我晓得了。”明珠淡淡地回笑,叫侍鹃去抓了一把钱赏给她,“你们姨娘身子好些没有?可吃得下饭了?”
“谢姨娘惦记,我们姑娘晚饭同爷一道吃,倒是吃进去一些。”
“吃得下就好,吃得下麽就什么病都能好了。”明珠游目而下,睨着眼前的哒哒,“你瞧我这狗,少不得时常也生个病,吃药瞧大夫也是无用,但是只要它还啃得下骨头,就没多大的事儿,隔两天准好。”
话音归寂,门外便吭哧吭哧响起几缕笑声,气得春莺直跺脚,正欲张嘴骂,又被明珠堵回口中,“姑娘仔细着说话儿,别横招是非,上回死的是绮帐,这回再关到那院儿里去,可就保不准死的是谁了。”
怒意横瞪半晌,春莺旋裙而去,出门时狠朝两边剜一眼,引得丫鬟们嘻嘻不止。未几侍双踅入,唇上还带着笑,“奶奶怎么今儿说话儿这样夹枪带棒的?难不成是爷在那边,您心里不高兴了?”
明珠两个眼皮一翻,倚在扶手上,“我哪里不高兴?我就是想起绮帐咽不下这口气,又捉不着证据,只好白呛她们几句了。”
接着一阵莺黄巧啭地言谈嬉笑,烛火便点亮了寒夜,打发去一段宋知濯不归的时光。
烛光晕开另一只病丝萦绊却依然风情摇晃的眼。周晚棠坐在妆案下,索性放下一捧乌发,换了新杉,窥着镜中一个身影。他在案上看书,不时室内会想起簌簌翻页的声音,像翻过了一段难捱的日子,新日子就在眼前。
月上窗栊,她曼妙地移步过去,走进了才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她便将笑意微敛,轻咳了两声儿,“夫君瞧我这里,连你平日惯常穿的衣裳都没有,要不,夫君还是回去睡吧。”
有一瞬,宋知濯几乎就要将头一点,又立时忍住,搁下了书,“衣裳叫丫鬟拿来就成了,不早了,睡吧。”
月色如霜,周晚棠的咳嗽声震颤着纱帐,却丝毫没有震动他在黑暗中侧立的肩头。他依然是背过身去的,使得他们中间留着一条跨不过的鸿沟。
但这条后沟渠比起漫长的游廊已近得多,殊不知在回廊尽头,夜像是不会流动,月永不调转,天明永不会来。
童釉瞳已经数不清,这样的夜她熬过了多少,打那回走后,便是郎行千里不回归。这一刻就能到的距离,成了她心上的千万里路。他不来,她也曾遣人去请,得到的回禀往往都只是,他很忙、改天吧,一改即是无期。
今日他来了,却过门不入,将她弃在这里。她抹一抹眼泪,将头转向帘下,望着来人,“玉翡姐,又怎么了?不是说了我要睡了嘛,你有话明日再说好了。”
玉翡手一抽,扔下帘子游荡几步过来,“你还哭?这会子哭管什么用?我头先就说了,你得使些手段。你瞧那周晚棠,可怜巴巴的装几日病,爷就来了,就你死心眼儿!男人就吃这套,你让他心里惦记你了,他自然就常来了。”
“你就不要说我了嘛!”童釉瞳鼓着腮,将身子别过去,偷偷蘸一蘸泪渍,“她温柔体贴,针线也好,我什么也不会,也没她那样聪明好了吧。况且,人家是真病了,你瞧着人都瘦了一圈儿,难不成要叫我到那风雪地里站一夜,也跟着病一场才好?”
“那你这会子又在这里哭什么呢?”玉翡埋怨一句,又叹一声,掣着她的袖口将她转回来,“快别哭了,眼睛又哭得兔子一般,可还好看呀?依我说,横竖爷在这边,近水楼台,那个周晚棠再狐媚,也比那边儿那贱人好上许多,在那贱人屋里,恁是十天半个月的就不过来一趟!况且,这周晚棠是娘娘让陪过来的人,再强,也不敢越过你去!明儿,去请爷过来吃早饭,量她也不敢说什么,我再去敲打敲打她,爷既来瞧她,她也该提醒着爷来瞧你才是,别是野鸡捡着高枝儿飞,还真当她自个儿是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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