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久久不言,她只好牵裙退下去。明珠则就在榻上坐着,纹丝未动,活化出一座神像出来。这一静,便静到了时过晌午,直到青莲打帘而入。
她且行且叹,款款而来,“我在屋里就听见又是摔碟子砸碗的,却懒得管你们这种夫妻吵吵闹闹的小事儿,故而我没来。可怎么听见侍婵说你连午饭都没吃,我的老天爷,这可就不是小事儿了,故而我又来了。”
猝然“噗嗤”一声儿,明珠笑了出来,笑颜未尽,眼泪又紧滚出来,“你笑话儿我!”
“我笑话儿得还少啊?”青莲嗔笑着,由碧青的袖内牵出条珍珠白的绣绢儿,越过榻案去替她蘸一蘸泪,“早起侍双就同我说了昨儿夜里的事儿,什么天大的事儿也值得你气成这样儿?不就是些周晚棠的酸话儿嘛,你却听到心头去了。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回来?不是说人世一场,就图个高兴?既然为着个高兴,就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儿过不去。”
腮上的泪珠随着明珠的唇扉翕合坠下来,她有些茫然地捏着帕子,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这是小事儿吗?”
青莲歪瞧她一瞬,够了手边的壶倒水,直到她抬起头来,才一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事儿?”
潺潺地水声注入一只青白釉的盏内,渐起粉尘一样的水花儿。明珠望着那些水花儿在一束阳光下蒸发殆尽,心绪亦渐渐归于平静。
稍静一瞬,她将眼泪抹干,绽放出惯有的明媚笑颜,“我气性也太大了些,姐姐,你说得对,我们做了四年夫妻,是要终老的,不必要为了这点子小事儿闹得这样儿。说起来,他这些时忙得脚不沾地,夜里也睡得不大安稳,朝廷里事事瞬息万变,他也应付得不容易,我却不体谅他。等夜里他回来,我去陪个罪,也不好叫他时时来跟我做小伏低。”
风吹梅残,满院人闲,一点委屈渐被明珠的悲悯之心掩盖过去后,这一天,仿佛就与过去每一天无所不同,仍旧是莺声不歇,暗香未断。
朦脓月悬,即是夜上。妆案前,明珠勾了浅黛,匀了新面,旋寻双叶插云鬓,几摺湘裙烟缕细1。镜中娇颜,似乎未生变化,与她的十七岁几乎无差无别。
一路由侍双秉灯,引至千凤居,只见满院虽无花无草,却洋溢着一丝春意盎然,在每个人的面上,在万盏灯火跳跃的光亮间。四壁游廊上人影憧憧,一对丫鬟提着食盒,一水儿的髹红檀木,描绘着牡丹、芍药、水仙、荷花,万紫千红,在寒冬冷夜,开出了另一个春天。
远眺去,正屋门帘的缝隙里透出亮澄澄的金光,像罩不住的幸福迸出来。
“奶奶,走啊。”
随侍双轻醒一句,明珠飘荡的思绪被拉回,她倏然有些挪不动脚,几如要跨向另一个她所陌生的世界,一股莫名的恐惧裹挟着她。再三四定后,她提起一口气,绣鞋开始在裙边一探一探地迈出去。
谁知还在廊下,便被如意横臂拦住。她站在两个石磴之上,昂着下巴,两个胸脯如山峰高高挺起,“站住,你这是想往哪里闯?我们奶奶没传你,你来做什么?”
一霎,明珠仍旧是那个善酬善应的“明珠”,笑容无色无声地盛开在她面上,“我来找宋知濯,烦请姑娘进去说一声儿,就说我有事儿找他。”
如意慢悠悠地笑一笑,扭脸对上另一丫鬟,“你瞧,就是这样不懂规矩的人,爷的名讳也是她叫得的?”一时又转过来,下巴颏昂得更高,“今儿是我们奶奶的生辰,你不说恭贺恭贺,反倒要来给我们奶奶添堵,这是哪里的道理?你有什么事儿就先同我说,明儿等爷得空了我再同他说。”
右首一排槛窗上映着一个茂似幽篁的轮廓,影侧是另一只宛若游龙的影,明珠静看着,脸上的笑消沉下来,朝如意睨一眼,“不用费心了,就当我没来过。”
几双眼冷冷地注视着那一盏孤灯飘离这万家灯火后,众人方噗嗤乐起来。未几见玉翡打帘子出来,朝周遭几人睃一眼,“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里头都听见了,也忒没规矩了一些!”
那如意便附耳过去笑谈一番,末了便是玉翡大为得意的一笑,“哼,她也有今日!”
话音一落,就忙不迭地进屋,右首案桌琳琅满目,各色果品齐备,童釉瞳面前搁着一碗长寿面,正喜滋滋地瞅着宋知濯。玉翡面含笑意过去,哈着腰贴耳与她说一阵,就见她面色渐沉下来。
心知她是个直肠子,玉翡登时心下立悔,暗里掣一掣她的袖口,哪能止得住?她已将身子扭向宋知濯,“知濯哥哥,明珠过来了,要不要请她进来一道用饭啊?”
宋知濯正执一只白釉瓷汤匙吃羹,闻言手顿一瞬,面色渐冷下来,“不必了,随她去吧。”
一霎的寂静使童釉瞳有些不知所措,垂下脑袋闷不做声地搅着眼前的寿面。玉翡见状,忙补上笑,“丫鬟们要请姨娘进来,姨娘生死不进,问是什么事儿,又说没事儿,自个儿领着丫鬟就走了。”
那汤匙在宋知濯指尖转一转,即被掷入斗笠碗中,撞出“叮当”的冷硬的脆响。童釉瞳甚少见他如此心烦浮躁的样子。她记忆中的他,永远是玉朴之质、苍林之姿,即使是威严,也带叶竹的沉静从容。
然,这或许是她的误解,正如宋知濯自己所说,他只是个凡人,于是不可避免的心里就窝了些火。明珠的字字句句还在他耳畔空悬着,如南来北往的雁。
持续的沉默中,童釉瞳熬不住了,重新抬起窘迫的脸小心进言,“知濯哥哥,要不,你回去瞧瞧吧。”
望着她眉尾坠着的一些谨小慎微,宋知濯泄一口气,“不去了,今儿是你的生辰,陪陪你也是当然的。”
旋即,红粉娇艳的笑靥重新在她面上浮出来,宋知濯几乎能一下分辨出这双眼与明珠的不同,她是苦厄不知的纯真,明珠则是洞察世事的清明。可眼下面对她的纯真,几如将白刃对准了一个孩童,罪恶感同样挤逼着他。但下一刻,那些朝堂风云逐渐取代了这种惭愧,他仍旧记得的是——童立行必须死。
他笑一笑,适时地将手边的一个锦盒推过去,“给你的生辰贺礼,打开瞧瞧。”
这是一只银鎏金凤钗,云纹端头上立一支翚羽金凤,每一片羽毛都是精雕细琢,凤的眼狭长半寐,睨着人间万象。这样的玩意儿童釉瞳是不缺的,但她却似获得人间至宝一样,喜不迭地就让玉翡为其插在髻上,跟着便扭向宋知濯,笑弯了眉眼,“知濯哥哥,你瞧我好不好看?”
他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笑一笑,“京城第一美人儿,哪会有不好看的?”
织金流银的时光罩住他二人,脍鲜锦馔的长案隔着他二人,活像是在人间的两端。
而另一端却远不如这里的灯火辉煌,屋中只有四壁的孤灯,照着一个寂寞的影。明珠从未觉得这间屋子有这样大,烛也罩不尽,总有一些黑漆漆的角落里,充斥着一些遥远的、远如上古时期的欢声笑语。其实也不过就是昨儿、前儿、近在今日之前。
哒哒在火盆边趴着打盹儿,睡梦中竖起耳朵,听见渐近的脚步声,猛地将头摇向门帘。果然,侍双撩帘子进来,掏出一个牛皮小纸封搁在案上,“奶奶猜得半点儿不错,今儿我让明丰偷偷去打听了,他连问了好几家铺子,都说这就是归魂散,原就是耗子药,十分平常,许多铺子里都有售。……奶奶、奶奶!”
“啊?”明珠恍神过来,茫然地仰看她一瞬,方明白她是在说些什么。她笑一笑,抬袖执起纸封,将药粉悉数抖入炭盆中,“这事儿你怎么能让明丰去问?”
瞄一眼盆内扑簌而起的火舌,侍双捉裙坐下,将案上银釭推至一边,胳膊到案搭上,“奶奶放心,我已经警告过明丰了,这事儿一个人不许说起,连咱们爷也不许说。这些年,明丰一直就是伺候奶奶的,心里也一直以奶奶为尊,肯定不会同爷说起一个字儿。”
廊下的风牵绊着梅树摇枝,像是谁凄凄切切的哭声,令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绮帐。
侍双低柔的嗓音如炭捧里飘出的火星,尾坠成一片灰烬,“奶奶,既然就是那周晚棠做的,咱们就得替绮帐姐报仇,岂能容她没事儿人一样嚣张?”
半晌,明珠却答非所问,端直了身子睇来一眼,“咱们今儿往千凤居过去的时候,路上碰到一个男子,你可知道是谁?”
“我想想,……哦、那是太医院的张太医,这些时常来替周晚棠把脉探病。我仿佛听说,他原来就常去周府替周晚棠的嫡母探病,因着相熟,他又没什么资历,犯不着大手大脚的送礼,周晚棠才请了他来。瞧了这样久的病,也不知道她那个病秧子何时能好得起来,要死麽就死,要好麽就好,总这样拖来拖去的,打量就能拖住爷的心,哼,做梦!”
“拖……,”明珠攒眉而思,良久后摆摆头,将玲珰珠翠晃得簌簌作响,像是急着要摆脱些什么,“这事儿咱们心头有数就成,再别往外说了。”
“奶奶,难不成就这样算了?”
“别说了,姑且如此吧,若是她就这样病死了,也算老天收了她。”
“那她要是过了冬仍旧活蹦乱跳的呢?”
“那……,届时再说吧。”
弯月悬于中霄,渐被云遮盖,几如明珠心头的愤懑与一丝丝恶念被藏了起来。飘飘荡荡的帐内,是她辗转反侧的身躯,许多烦绪扰着她不得入眠,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宋知濯没有回来。
但第二天清早,他来了,锵而有力的步子才跨入门槛,明珠就由榻上抬眉望了他一眼,很快又视若无睹地挪开,继续闲翻着手上的《心经》。
他则是用手掌抹一把脸,亦将眼别向帘外,没缘由的燥烦,“瞧着我回来了,怎么还不进来服侍更衣?你们就是这样儿当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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