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继出院儿,为着同一个目标,去往不同的方向。
月坠在天上,像一把弯弓,将它的冷霜的光射向整个人间,欢愉的人间。
整个外间兜满了莺声笑语,侍婵像是戏楼上的说书先生,独坐在榻上,眉心绽出酣畅淋漓,绘声绘色地描绘着白日里‘娇嫦娥二两拨千金,奴玉翡弃甲慌逃窜’的大戏。众人围站在侧,闻之无不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一片悦耳的喧嚣传入里间,仿佛是两个人世匆匆的交汇。明珠独在长案下一个绣着八宝莲花的蒲团上盘坐着,虚睁着双目,唇扉翕合中,低诵着一段滚瓜烂熟的经文。丫鬟们嘻嘻的笑声灌入耳中,就是万丈红尘的碎屑,扑朔在她心头。
没有人知道,实则晷昼中那些称王称霸的宣言,是在迫不得已中被嫉妒煅烧出来的,实则她已觉自己被童釉瞳的音容相貌击得溃不成军,只得捡起这些唯一可及的来负隅顽抗。她不知道童釉瞳听见那些话儿会如何,反正她认为自己才是战败的一方。
“奶奶,爷来了。”
不知是谁投下了六月天的惊雷,明珠的心跟着抖动一下,斜挑去眼,望见侍双站在帘下,未几,就有另一个高大许多的身影罩住了她。
寂静中,侍双退出去,宋知濯踱步进来,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深嗅着什么,发出一声重重的呼吸,“我来了,你不高兴?”
大概长达半年的时间,明珠不曾听见过他的声音,尽管他的名字每日萦绕耳畔、身影旋在脑中,却依旧非常遥远,遥远得似由这里到千凤居的路途。她凭着优秀的记忆力一万次想起他的笑语轮廓,又一万次化作了那些针锋相对的恶言。
此刻,她心内磅礴起一些撕心裂肺的呼唤、甚至有一海的眼泪即将汹涌而出,最终却只是闭上了眼,将手中的红珊瑚念珠又拔转一颗,“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你有事儿?”
“没事儿,就是来拿点儿东西。”宋知濯睐眼望着她的侧影,语气有些平淡的干硬,“我听瞳儿说,今儿她送了样东西给你,你没收不算,还被丫鬟给砸碎了。”
明珠的眼缓缓睁开,斜挑过来,“是我让丫鬟砸的,怎么了?你要是想兴师问罪,那就要让你失望了。横竖我不认罚,我的丫鬟你也一个儿都不能动。”
她扬起的眼角几如一缕向上盘桓的轻烟,浮生千万重仿佛都被她瞧不起。随之就有火儿由宋知濯的眼里扑出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想要什么态度?”明珠撑地起身,拂一拂裙面的灰尘,“你想要好态度,就去找你的‘瞳儿’去,她纯真动人,温柔可爱,我却不是。横竖在我这里,没有一句好言好语,有的是一百筐话儿同你吵!”
有了屡屡败绩,宋知濯并不鏖战,拂袖而去,抛下掷地有声的二字,“泼妇!”
这两个字就像漫长的夜压在明珠胸口,堵得她一时说不出话儿。直到有两行清泪奔流直下时,早已没了宋知濯的身影。
夜黑得似乎永不会再亮起,也似他永不再来的明天。
不知过了多少个明天,春色还在,蝉声初起。晴空几如泼开蓝墨的画纸,上头群芳齐开,艳绝牡丹。
曲折的廊下,宋知远已有国士之姿,湛青的衣摆载着踌躇满志,像任何一位对权势有着极高抱负的青年。但偶尔,他已沉出幽潭的目中,还是会闪过宋知书的猩红的双眼,旋即便陷在这种本能的恐惧中惶惶无安。
但一些美妙的意外总会推着他往前,譬如朝堂内定下由他前往兖州视察灾情的旨意。然而出发的前一日,几不曾想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午些微炙热的太阳照着宋知濯伟岸的身躯,他坐在榻上,循声望过来,沉寂的眼中无色无光,“回来了?”
一丝意外滑过去后,宋知远的笑脸应召而来,“刚从衙门里回来。大哥今儿怎么有空到我屋里来了?平日这个时辰,在府里可瞧不见大哥的身影。”
宋知濯手上闲把着一只黑釉兔毫盏,将下巴冲着对榻抬一下,示意他入座,“明儿你启程去兖州,我不得空儿送你,难得今儿有空暇,便先来瞧瞧你。好些时见不着,你像是又长高了一些?”
“大哥眼力好,”宋知远几近腼腆地笑一笑,“是长高了一寸。”
“外出的衣物丫鬟们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怕入夏了还赶不回来,多带了几件夏天的衣裳。”
他挠着头,髻顶上横插的翡翠笄一耸一耸地晃动着,恍神间便使宋知濯忆起他的小时候。那时,他总是怯懦地埋着头,眼睛从不敢光明正大的抬起,尤其在撞见宋知书时,更是避之不及。在父亲的忽视与太夫人的权威下,他像一只荏弱的青藤,避开了高悬的太阳,只在自己这棵大树的叶罅下,汲取一点微薄的阳光……
乍然,有束光偏一偏,折在一个墙案一只鎏金山水纹铜杯上,反出的光将宋知濯一霎便唤醒。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那个可怜的幼童或者单薄的少年,他已经长成了一匹会反噬主人的狼。
那些由相连的血脉里浮起来旧情很快又沉静下去,宋知濯的眼也跟着恢复了无声无息的漠然,“你如今也二十出头了,该是成婚的年纪了。父亲成日忙着公务,也没个空闲儿过问这些事,我这个做大哥的,还该操心操心,却又不好擅自做你的主。倒要问问你,这些时在外头,或是听说哪家的小姐,或是偶然撞见哪位佳人,若有中意的,只管同我说,不拘她什么家世,就是平民丫头也好,我替你去求亲。”
尔后,他精准捕捉到宋知远眼中闪过的一丝不自在,又听见他一番义正言辞,“大哥整日在朝堂司里两头打转,却还要来替我操心这等私事儿,让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怎么过得去?婚姻大事儿,本该父母做主,既然父亲抽不出空儿过问,我也就不急。”
宋知濯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你可有心悦的女子?倒不用不好意思,男人长大了,都是如此。”
感受到这抹笑意背后深藏的某些用意后,宋知远立时便坚定为自己澄清,“大哥取笑了,哪家的女子会惯常抛头露面的被我瞧见啊?”
他以为一场危机会在自己佯作的故态中被化解,殊不知,正是这一场闪避令宋知濯痛下了杀心。
辞去时,曜日悬的老高,射入宋知濯眼中,再踅出来,业已成为一缕世情淡如水的幽光。在来时,他曾期待过宋知远用坦白铺陈出他心内的一点不忍,然而他的胆色使他错过了这一线生机。
而一味“死机”的药,则被夜合紧紧攥于手中,却似攥着一个新的希望。开锁进屋后,她将那只小小的青釉瓷罐儿揭开盖,抖出几粒嫣红的丹丸在手上,像捧着几颗艳艳的醋栗,两腮内紧跟着便起了涎液。
她吞咽一下,将手心摊在楚含丹眼睑下,“我哥哥叫人送来的,说这个叫什么‘长春丸’,是碧云巷里问人买来的,又说是专给男人吃的。”
楚含丹靑痕未消的脸稍一凑近,便有浓烈的腥味儿扑鼻而来。她一个手软在鼻前扇一扇,颦额轻言,“快收起来吧。”
“嗳,”夜合仍将药丸倒入瓷罐中,牵裙而去放入一个妆匣内,旋回来时,垒眉叮咛,“那卖药的说,这个吃一粒就成,可别吃多了,吃多了损阳伤身。”
“我晓得了。”
楚含丹淡淡地应着,一双美眸凝向窗外,瞧见遥远的长亭内,慧芳正与两个丫鬟扑扇闲谈,她穿着赤色的对襟绉纱褂,姚红石榴裙,活像跳出个蹩脚的野鸡。楚含丹将头转过来,对着夜合笑一笑,“等天黑了,你叫慧芳来一趟。”
“什么?”夜合骤惊,睁圆了两个眼,“小姐叫她做什么?还嫌被她折腾得不够的?”
“你只管去叫好了,我有我的道理。你想想,宋知书如今对我是个什么态度?他连问也不曾过问我一句,我哪里有机会亲近他啊?你将慧芳叫来,我同她说说好话儿,还得靠她在宋知书面前替我说两句话儿,只怕我才有个机会。”
暗忖一晌,夜合到底半信半疑地将头点点,复又说起,“我由西角门转回来时,仿佛听见说三少爷明儿要到兖州去。”
她状若无心地窥着楚含丹的神色,却未寻出零星可疑,只见她一个下巴心不在焉地点点。
这场心不在焉一直持续到上夜。上夜,一灯初燃,夜合寻芳而去。阖起的门缝中袭来一缕清风,吹摇了烛火,东走西偏地晃着楚含丹发怔的眼。随着一声漫长的推门声,那眼才重新汇集了光辉,朝门扉处眺去。
只见慧芳打着一把绢丝绣喜鹊的芭蕉形纨扇缓步而来,荡开浓浓的风情与脂粉呛鼻的香气。直到坐下,挂高的眼眉仍旧透着酽深的不屑,“你叫我来,未必想着报那日之仇?实话儿告诉你,我敢来就没什么怕的,外头可有丫鬟守着,你敢动手,她们一齐冲进来,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误会了,”楚含丹轻柔地一笑,摆出了十二分的和善,“我是想着同你道个歉。慧芳,从前是我多有对不住,才叫咱们反目如此,这全是我的不是,望你瞧在咱们同侍一夫的份儿上,就别同我计较了吧。”
昏昏的光扑朔进慧芳眼中,溢着或惊或虑的颜色,“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说软话儿的时候?看来是那日一顿打,把你打醒了?”
“不醒也不行啊……。”她幽幽切切地叹出一气,自嘲自笑起来,“你说得对,如今这么个情状,我怎么还能当自个儿是‘奶奶’呢?你也是瞧在眼中的,自我搬到这里来,宋知书就不曾提过要将我挪出去的事儿,我们两个又总是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后来,是我糊涂,犯下了那等错事儿,他便将我锁在这里,一顿好饭也不给,我打小,还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他却对我不闻不问……。”
言着,一滴半真半假的眼泪坠下眼眶,其貌可怜,“我也不能就在这屋里过一辈子吧?慧芳,求你帮帮我,替我在爷面前说两句好话。如今,你是爷身边儿最亲近的人,也只有你能同爷说得上话儿,只有你能帮得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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