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猛地蹿起,揪住他胸膛前一片暗红的朝服,瞪圆了赤红的眼,“你们这是欲加之罪!我是太子、是储君,这天下迟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么谋逆之心?!”
“殿下!”童立行猛呵一声,心有余悸地掣下他的手,“圣命不可违抗,有什么冤,等见了皇上再说,且先让他们搜吧。”
旋即由陈大人传令,几千兵马如浪潮涌入,缓缓在太子府内铺开。一番兵荒马乱直搜查到暴雨骤急而下,复疏细而收,浓云散开后,剩一片无星无月的夜空。
所搜捡出的几样证物连夜被呈放在皇城的大殿内,四面八方的烛火照着无所遁形的一场“谋逆”。赵穆阴鸷的眼盯着手上的“诏书”,每扫过一个字,眉心便锁紧一分。直到将尾处的“太子皇长子赵敬,持重仁德,孝义有加,著继朕之位,布告天下,咸使闻之”看完,见其赫然拔座,将一卷细绢怒掷于殿堂中。
白玉卷轴在地砖上磕出清脆的惊响,随他的暴怒,上百只灯烛俱颤。几位大臣伏跪下去,踞蹐地等待着天子判决。
“太子还说了什么?”赵穆不疾不徐的声音想起,余音绕梁,荡响大殿。
“太子说……,”负责抄捡的陈大人直起半身,将几个字将吐未吐地悬在嘴边。窥见赵穆凛然的目光射来,才将嗓音放低一筹,“臣等抄捡之时,太子殿下说‘这个天下迟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么谋逆之心’,又一直在嚷冤枉。”
“天下迟早是他的……,他真这么说的?”
“臣等不敢欺瞒陛下。”
“好、好啊,”赵穆由一海宽的黑檀案上跺出来,冷静的声息渐渐点燃了烧天的怒火,“朕还活着呢,他就盼着朕死了,这就是朕的儿子!还有童立行!他就是这样儿给朕教导儿子的?连禅位诏书都替朕拟好了,还真是为君上分忧啊。那朕这个天下,是不是也要让给他们来替朕治理啊?!”
“陛下息怒!”
“传朕的旨意,”赵穆踅回案后,将中书门下几位大臣怒睃一眼,“叫宋相也不要想着避什么嫌了,他避嫌去,这一堆事儿谁来替朕分忧?就让他参与此案,拟旨废赵敬太子之位,暂幽静于府内。他要喊冤就让他喊,私拟诏书、与江南富庶之地各州府衙门密信往来,还叫他们献贡纳税,他有什么冤?他要这些钱做什么?去问问他,是不是等着哪天用来收买人心、招兵买马逼朕的宫啊?!你们去查,给朕把上下一应官员都给朕查清楚,该杀的杀该罢的罢,告诉他们,我朝人才济济,不缺他们这些逆臣!效忠太子?朕还活着呢!……还有童立行,给朕抄他的家!”
很快,几位朝臣退下,皇后段氏错身进殿。所有的侍女内官都被遣退到殿外。空而旷的金齑宝屋内,只有赵穆冷漠的眼,用至高无上的皇权睥睨着这一个女人越来越枯燥的面上,绝望的泪痕。
他用翻云覆雨的手随意截断了她正在施行的大礼,“你要是来替太子求情的,那便免了。你生出来的好儿子,竟然敢做出这等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的事儿来!”
那副顶着沉重凤冠的身躯趔趄一下,摇响了满身的珠玉,是天底下最富丽的声响。可段氏像是再承受不住这些重重的荣耀,泪水一行行地溃出来,“陛下,敬儿就是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不忠不孝啊!陛下想想,怎么敬儿弹劾了儃王没多久,儃王就弹劾了敬儿与童立行?这难道就不是肆意报复?”
“这重要吗?朝堂之争本来就是你来我往。他弹劾儃王与宋知濯等人,朕一样也按律查处过,可是人家干干净净没露出一点儿尾巴。你再看看你的好儿子!”
随一声震呵,书案上堆叠着的公文一股脑摔下来,淹没在段氏锦缎羽纱的裙边,“你看看!这些与官员来往的书信、纳贡的单子、还有其他大臣的供词,这能是捏造的吗?就他这样的蠢货、这样儿的脑子,也能做得了一国之君?百年之后,朕若是把祖宗的江山交到他手里,岂不就是弃天下子民于水火?”
“陛下,即便敬儿不懂事儿,可他一直跟着童立行读书明理,童立行是两朝旧臣,向来对圣上忠心不二,他断不会……。”
“你是想说他童立行断不会背叛我?”他倏而一笑,却渗透出一股耐人寻味的凉意,“皇后,童立行是不会背叛我、还是不会背叛你?”
“陛下、陛下的话儿,臣妾不明白。”
“那就回去想,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儿呆在你宫里,别的事儿就不用你管了。你放心,敬儿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杀他的,子纵有不孝,父也不会不慈,但他无德无贤,的确不适合做这个储君,”
一霎,那顶几百颗细珍珠攒的凤冠就将段氏压得瘫软在地,与上面各色的宝石一齐低垂下去,由最高的枝稍层层跌入无底的黑窟,顿失光华。
按赵穆之旨,一场动荡就如炙夏的暴雨,千柄万锤地敲打着宦海中每一个人的心。直到七月尾,查处在京官员二十名、各州府衙门逆党五十几名,空旷已久的台狱敞开了大门,如一张挂涎的兽口悉数将所有牵连其中的人吞入腹中。
夜,同样也张开了它巨大的嘴,将这里的茂林烟草,清荷银塘吞入口中。明珠的裙扫过芳国艳海,围在她左右的是青莲与侍双。三人均秉执夜灯,各挑着筒形白绢灯、嫦娥奔月四角宫灯、鲤鱼戏水纱灯。三片愁心,飘零渐远,嗅着馥郁的花香,闲来消食。
闻听一缕悲怆的风卷来,袭颤灯烛,三人避走九曲桥,入了吊灯摇光的烟台亭。明珠扶槛坐下,望着夜下的莲花,目断天涯,没个边际。
不知打哪里传来一阵啜泣,隐隐约约,随风游弋。明珠锁眉轻询,“怎么最近老听见人哭?也听不真切,就跟个鬼似的。”
四面八方灌入凉爽的风,裙纱翩跹。青莲垂首拂正裙边儿,鼻稍哼笑,“再没别个,八成就是千凤居的人在哭。你又不是没听说,前几日童大人被收监了,定下了三罪八条,半个月就要问斩了。唉,这当官儿啊,也是没个准数,今儿圣上高兴,你就升官加职,明儿圣上不高兴了,说杀你就杀你,凭你是什么两朝重臣皇亲国戚的。童釉瞳这几日哭得昏天暗地的,想进宫去求求皇后娘娘,连皇后娘娘也不见她,连着跑了好几趟,连宫门儿都没进去。眼瞧着大厦倾颓,可不是有她哭的?”
弦月弯着,割断了柔纱的夜色,几如割破了那些以为会永逸的情分。明珠叹着,“皇后娘娘也不见她?这我倒是才晓得,也怪可怜的。”
“可怜她做什么?”侍双将三个灯笼吹灭,款步过来,“她前些日子那样儿得意,如今一下从千金小姐成了罪臣之女,瞧她可还怎么得意去?”
明珠剔起眉梢,似有一丝极淡的不屑,“宋知濯就不管她?”
“管她什么啊?当初抄童府,就是爷领兵去抄的。”侍双朝亭外的夜色谨慎环顾一圈儿,方抑下声儿来,“我听外头小厮们说,这案子本来就是咱们老爷和两位爷连同朝中几位重臣一齐办的,哪里会管啊?爷同二爷已经连着半个月没回府了,在衙门里且忙呢,还不知会忙到什么时候。我听说童釉瞳遣了小厮到衙门里找爷,爷说公务繁忙,一直没见回来,我看呐,就是刻意避开她一些。”
风水轮转,变化无端,明珠怀着一丝怃然,够长了纤细的颈,望向渺茫的黑空孤独的月,“那真是有她够她哭的。”
青莲摇扇的手停下,伸出去将她被夜风刮到腮上的一缕鬓发理到耳后,“她哭她的,跟咱们没关系。”
素月下满溢着静香十里,明珠的悻悻然地一笑。未止,复响起侍双有些幸灾乐祸的声音,“何止她哭啊?连那周晚棠也不知哭成什么样儿了呢。自打上回她害奶奶的事儿被爷晓得了,如今还被禁足在屋里,半步出不得门儿,不过是丫鬟们与张太医来往探望罢了。”言着,脸色一转,颇有些恼气,“奶奶也是,上回怎么就说不追究了?依她的性子,如今童釉瞳坍了台面,她不必受她的钳制,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奶奶且等着吧,她必定是不肯放过奶奶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招子呢。”
一双稍显不满的目固执地盯着明珠。默一晌,明珠烟鬓上碧簪斜晃,转过一张脸带着冷意的脸来,“我什么时候就说真不追究了?上回那话儿,不过是想叫她暂且宽下心去,我好逮着她松懈的时机想个法子。纵然我一心向善,也不容她三番五次的害我,况且为了绮帐,我也不能轻易饶了她,绮帐辛苦服侍我一场,我若是真就饶了周晚棠,她在天上瞧见了岂不是寒心?”
侍双瞳孔扩开,闪着意外的喜悦,“这就是了,奶奶一直是菩萨心肠待她们,她们却是恶鬼的心待奶奶,既如此,就该好好儿教训教训她!”
“要教训,也该有个万全的法子,”青莲打着扇,其沉着从容已胜当年,“你可有了?”
“有是有,还不是借她周晚棠的法子。”明珠眼转一转,二人围拥过去,倾耳听,“她既以此法子对我,我也照原样儿还之彼身。我想着,去找沁心姐姐,也叫她给我弄一点药来,叫周晚棠吃了,回头也是个说不清。”
“沁心那地界儿,药倒是好弄,可人呢?你总不能也冒出个哥哥进府来瞧你吧?”
“我孤苦伶仃的,自然没有哥哥了。人我却有一个,就是那太医张仲达。我前思后想,堵着个张仲达去给她瞧病的时机,让她吃了药。她的病一直是张仲达瞧的,来来回回也小半年了,二人‘暗生情愫互通款曲’也没什么可疑心的。我也知道,终究这张太医无辜,可想想,即便事发,如此丢脸的事儿,宋知濯必定不肯让人传出去,况且张太医又不是咱们府上的人,又是做官儿的,若他真要追究,就只能告到衙门去让衙门拿人,这样儿岂不是就张扬出去了?他为了自个儿的颜面,也不会这样做,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如此于张太医倒没什么妨碍。”
整个计划周详而妥帖,堪称万全之策。是这些日、这些时由明珠万念交杂的忧绪中精炼出来的。实则这个法子自她脑中迸出只用了一刻,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反省一个更深刻的问题——她对宋知濯,是何时开始起了算计?
随之她想起的是那些他们相撑相抵的日日夜夜,烟醉柳春晴,风洗月秋明1,他们并枕相偎,将彼此那些筚户褴褛的过去、讳莫如深的伤口都掏在对方眼前,从不隐瞒,无话不言。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又悉数将彼此的苦楚细嚼入腹,闭口不再谈起。
明珠心内逐渐胀起一股酸楚,直涌入鼻稍,泪似乎就要晕出她慧明过人的眼。但最终,她只是嗟出来一个笑,就有愁闷的月,更迭了日昼的阳,“只是一点烦难,周晚棠那人也十分心细,断然也不会轻信于我,这药可怎么让她吃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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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周密《清平乐·横玉亭秋倚》
132.枯竭 爱或恨
烟台池的岸上轻舠伶俜, 是府内小厮们收拾浮萍、捡点残荷所用,现被逐浪细拍,发出潺潺的水声。
侍双细柔的声线掺在其中, 像绞月弄影的清风, “奶奶, 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听?”明珠朝青莲睇过一眼, 两人相继正了身聆听。
亭内的灯笼慢摇着,呼应着对岸一条长廊的烛火。侍双梭巡遍,不见有人经过, 方大胆说来, “我听说, 爷让将周晚棠院儿里的秋雁发卖出去,总管房里叫来个人伢子,想着原就是要打发她,不过就卖了二十两银子。那秋雁有几分姿色,后被一个做香料生意的富商瞧上, 买到府里做了姨娘。谁知不出半月, 秋雁不知吃错了什么,身上起了些小红疙瘩, 就被那家奶奶借故说她身上染了会过人的脏病, 给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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